章太炎是清代江浙考據(jù)學的傳人，江浙考據(jù)學派與嚴復所屬的桐城派歷來紛爭不斷。章氏清末在日本期間主筆《民報》，又經(jīng)常攻擊嚴復的政治立場。進入北大的章門弟子當然毫不手軟，馬上掀起了一場針對北大桐城派舊人的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例如后來被譽為“北大鬼谷子”的整人高手沈尹默就十分坦承：“太炎先生門下大批涌進北大以后，對嚴復手下的舊人則采取一致立場，認為那些老朽應當讓位，大學堂的陣地應當由我們來占領(lǐng)?！?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蔡校長強調(diào)：“所以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贝_實對癥下藥。不過這番話還應該再加一句：“入大學者，非為門戶，黨同伐異，教育自隳?！?

順便提一下，前面提到的趙炳麟御史還曾笑話那些留日速成班的中國學員：

于本國國體、人情及數(shù)千年官制因革之故，并我朝開國以來成法精意之存，茫然莫解。即于東西各國官制，亦墨守一孔之言，罔知體要所在。

說得簡單些，既不懂中國國情，又不知西方政治的本源。對比對比今天各路法學、經(jīng)濟學能士，擅長照抄西方法條、經(jīng)濟學教條，動輒把問題歸結(jié)到國民“沒有法治精神”、“沒有契約精神”?？芍@類速成班學員的深刻烙印一百多年來也沒有淡去。僅憑他蔡校長寥寥數(shù)語，就可以得到改觀嗎？

（二）“兼容并包”的實情

《格外懷念》的作者這樣解釋蔡校長的話：

這便指明了北大的辦學宗旨是“研究高深學問”，學生來校目的應是“求學”而非像之前那般的“升官發(fā)財”，辦學原則則是“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之義”。

“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之義”就是大名鼎鼎的“兼容并包”的來源。可能我們的作者還不知道，蔡校長是給桐城派文士林琴南的公開信里說的。還是本著“五行缺土，故名閏土”的原則，這句話是應該反過來讀的。

不久前，為了針對桐城派，錢玄同、劉半農(nóng)發(fā)起了“唱雙簧”運動。其主張確如魯迅所說，“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被蛘呷缢陌苤茏魅怂f：“即如《新青年》吧，它本來就有，叫作《青年雜志》，也是普通的刊物罷了，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么特色來?！笔帧凹拍钡腻X玄同、劉半農(nóng)便偽造起桐城派的“讀者來信”，耍起了自己跟自己對罵的游戲來。

桐城派的干將呢？大多不屑于理他們。唯獨脾氣火爆的林琴南寫小說挖苦此輩，可說正中其下懷。蔡校長的公開信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的，他為什么會忙不迭地強調(diào)“兄弟我是主張兼容并包的”？相信但凡正常人都會有個清晰的判斷。

所謂“舊派”劉師培、黃侃，一是章太炎的故交，一是章太炎的高足。同門同派，當然并包。至于辜鴻銘等人就不是他蔡校長聘請的，其結(jié)果是“蔡元培來校后就把他們排除出去了”。（許德珩：《“五四”運動六十周年》，《文史資料選輯》61期，頁11）。

章太炎

有趣的是，章太炎本人卻在此時表現(xiàn)出了對桐城派的寬容。他在給吳承仕的信中斥責“舊派”黃侃居然跟白話文合起伙來罵桐城派，而不跟桐城派聯(lián)合起來反對新文化。其實足以反映所謂“新舊并包”的實情。周作人甚至一度要“謝本師”，乃師的一大罪狀就是“表彰人倫模范”。

對于“兼容并包”的實情，當年的北大學生許德珩不經(jīng)意間說了實話：

他所謂“兼容并包”，并不是新舊一攬子全包，而主要是羅致具有先進思想的新派人物，對那些腐敗的守舊人物則盡量排除。（許德珩：《“五四”運動六十周年》，《文史資料選輯》61期，頁7）

出于某些桐城派文士與當時反動的安福國會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許德珩這樣說他們也算中肯。后來“安福系”漢奸輩出，桐城派被掃進歷史垃圾堆，也算咎由自取。但這跟“兼容并包”沒有任何關(guān)系，要說蔡校長有哪些歷史貢獻，倒不如說他那時還具有既不兼容也不并包的革命性，雖然這種革命性也沒有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