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wǎng) 冬曉】

在巴黎奧運會乒乓球女子單打決賽結束一天之后，我再次踏上熟悉的路途，奔赴南巴黎競技場，前去觀看另外一場有中國乒乓球運動員樊振東出陣的男子單打決賽。

側面看臺上的大部分座位讓特地來圍觀銅牌戰(zhàn)的法國觀眾坐滿了，當我好不容易爬上樓梯，找到自己的座位時，左右兩邊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空位了。

在我左手邊的是個留了中長發(fā)的年輕男孩，大概讀大學的樣子，穿的很休閑。他看我一個人來觀賽有些意外，隨即便熱絡地和我攀談起來。

他說他在法國讀書，這次也是一個人來看比賽，偶爾在法國人唱歌的間隙向我抱怨他們加油的聲音吵得嚇人，接著順勢又提起昨天那場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發(fā)了滔天輿論的女子決賽。

我告訴他，我昨天就在另外一邊的看臺上。好奇心驅使下，他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我，現(xiàn)場是不是像網(wǎng)上傳的那樣，兩邊粉絲斗得劍拔弩張？

“沒有那么夸張，因為加油的形勢基本是一邊倒，”我輕描淡寫地說，“包括網(wǎng)上熱傳的一方球迷被另一方球迷喊閉嘴的事情，其實多少有些斷章取義。”

說到這里，我猶豫了一下，停頓了幾秒，“至少從我坐的那個位置，在我離開前，”我伸出手，指了指相鄰的C區(qū)看臺，“部分觀眾確實在較勁兒，也有負面情緒，但惡意恐怕沒有網(wǎng)上渲染的那么夸張……”

誰知，我的話還沒說完，坐在我右手邊的一位中年女士就非常冷漠且粗暴地打斷了我，“根本不是那樣，是陳夢的粉絲沒素質，在發(fā)球的時候還在喊，”她陰沉著臉，又重復了一遍，“是陳夢的粉絲先不守規(guī)矩的?！?

我愣了一下，飛快地轉過頭，對著目瞪口呆的男孩擠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

“我只能說事情比較復雜，但不是不能理解，”我再次把聲音壓低，“大部分情況下，人一旦情緒上頭后，總會挑選有利于自己的事實進行陳述?！?

陳夢和孫穎莎賽后擁抱新華社

于是，我盡量心平氣和地同他講述了我看到的情景，昨天觀賽現(xiàn)場來的孫穎莎的球迷數(shù)量是壓倒性的，這使得她們能在每一輪的加油喊話中取得絕對的主動，零星散布在場館四周的陳夢的支持者在和她們的加油聲量的對決中基本無力抵抗，于是只好在對方換氣（放松）的一點時間里，抓緊喊個一兩嗓子，來表達自己的觀賽熱情。

隨著比賽激烈程度加劇，加油助威的激烈程度也跟著加劇，很快，每次發(fā)球間隔就被孫穎莎粉絲的吶喊塞得一點兒縫隙都沒有。當陳夢的粉絲終于找到一個相對安靜的機會可以大聲吶喊時，運動員已經(jīng)在準備做發(fā)球動作了。

發(fā)球時，助威的雙方都不能發(fā)聲是某種賽場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于是陳夢粉絲這過于靠近發(fā)球時刻的吶喊，就被孫穎莎粉絲的“閉嘴”堵了回去。站在賽場道德高地上的孫穎莎粉絲們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因而心安理得，理直氣壯。當然，這里面多少肯定也摻雜了一些對于對手支持者的反感，而對于陳夢的粉絲而言，對方欺人太甚，自己的加油聲被壓得完全聽不見，不得已出此下策，而且并非蓄意擾亂賽場秩序，心里的委屈自然也被放大數(shù)倍。

這種兩個中國球員的中國支持者們在異國他鄉(xiāng)針鋒相對的場景，并不能被普通的路人觀眾所理解，在他們的視野中，這已經(jīng)是中國隊的勝利了，大家應該放松心態(tài)，好好地欣賞一場由運動員奉上的賽事盛宴。然而現(xiàn)場的情況讓人瞠目結舌，在賽后，部分媒體也立刻將批評的矛頭對準了“飯圈文化”入侵競技體育的方向。

只有單打取得勝利才是真的勝利？

需要做出澄清的是，國乒粉絲極端化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涉及所有在役的（甚至還有部分退役）的主力運動員，并不是某個，或某幾個運動員粉絲群體中的特殊現(xiàn)象。

之所以要強調這點，一是要著重說明極端粉絲泛濫的嚴重性，以及解決這種困境的復雜性，二是，某些網(wǎng)絡大V在言語之中信誓旦旦地將其歸結為這是個別球員為了享受流量紅利，沒有及時和粉圈切割，放縱極端粉絲攻擊侵害隊友。這在無意間落入了同樣的粉圈對立思維，制造出又一場網(wǎng)暴的狂歡。

近年來，乒乓國手的極端粉絲們在賽場內外對中國隊其他對手球員作出的不符合觀賽禮儀的行為惡意更甚，有些已經(jīng)嚴重到了干擾比賽進行的地步。場上，他們除了會為自己不喜歡的中國隊員（準確來說，是除了自己支持的中國隊球員以外的所有中國隊球員）所對戰(zhàn)的外協(xié)會球員（如張本智和、張宇振、林昀儒等）聲嘶力竭地加油外，甚至還會坐在對面的觀眾席上，在發(fā)球瞬間故意打開閃光燈干擾球員發(fā)球。

隨手在微博上搜索WTT+閃光燈，就會出現(xiàn)一堆內容

場下，他們則轉戰(zhàn)互聯(lián)網(wǎng)，各種流言蜚語和惡意中傷從未中斷，女隊員們人均被造過黃謠，區(qū)別不過是有的黃謠對象是和教練，有的是和隊醫(yī)，還有的是和其他男性隊員，到了男隊員這邊，謠言則主要集中在職業(yè)道德上，包括改年齡（盡管球員參加過需要測骨齡的青奧會）、球場作弊（盡管裁判從未做出過任何判罰）、小賽炸傷（盡管教練曾對外界解釋過傷情確實存在）等等。

于是在每一場比賽決出冠軍后，我們都能在各大社交平臺上看到類似的場景，勝者的支持者會不斷重復著勝利的結果，而敗者的支持者則不斷重復在他身上存在的缺陷和問題。他們的目的在這一刻出奇的相同：捍衛(wèi)/剝奪勝利的合法性——功利主義的丑陋在這一刻被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輸家如果無法得到勝利，那么他的支持者就要絞盡腦汁，哪怕不擇手段也要消滅勝利。

對于狂熱的支持者而言，勝利等同于一切，勝利就是他們支持的球員存在的意義。如果球員的意義不存在，成為一個失敗者，那么作為支持失敗者的他們也和失敗者沒有差別。

而乒乓球比賽過分看重單打的比賽特性又將這一點放大，作為團體的中國隊拿下金牌又如何，反正世界男女單打的第一只有一個。隨著奧運賽制不斷變化，男女雙打被驅逐出奧運會，只留下了男女單打和男女團體（然而在2024年之前奧運男女團的賽制也是輪流上單打），進一步強化了只有單打天下第一才是真的天下第一，只有單打取得勝利才是真的勝利。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啼笑皆非的場面比比皆是：在雙打項目中，極少有人討論精彩的合作配合，大家都更關注誰的失誤更多，是誰帶飛了誰，是誰在給誰拖后腿；在團體項目中，大家都在搶奪那個所謂的單打一號位，倘若他有所失誤，馬上就會上升到德不配位，魔怔程度堪比偶像團體搶奪舞臺中央的C位。

粉絲們盯著隊內的一舉一動，今天幫球員要教練，明天幫球員要理療師。在他們的幻想里，愛他就給他最好的，最好自己支持的球員有一整個24小時隨叫隨到的專業(yè)團隊。身為主管教練和球隊主教練的王皓曾經(jīng)也遭受苛責，只是因為球員成績出現(xiàn)了小幅波動，就被一小撮極端的粉絲指責為沒上心，胳膊肘子往外拐，活該一輩子只能拿奧運會亞軍。

豆瓣上競技體育討論的小組非常多，甚至還有拿球員黑稱當名字成立的討論組

潘展樂解散官方粉絲群有沒有參考性？

有人在討論乒乓球飯圈化的時候，總喜歡拿隔壁的羽毛球和這屆奧運會同樣出圈的游泳來對比，得出只要想管完全能管的結論，但三者的情況完全不同，根本無法套用。

首先，國乒受到的關注度是其他兩項無法相比的。根據(jù)新浪官方給出的數(shù)據(jù)，乒乓球在奧運會期間的熱搜有1435個，游泳718個，羽毛球442，這還是在游泳隊有“內憂外患”和更多比賽項目的情況下。兩者相加都趕不上一個乒乓球，如果想趕超還得再加一個跳水才差不多。

巨大的關注度，或者說巨大的流量就會催生商業(yè)需求。盡管職業(yè)乒乓球的商業(yè)化之路還不如羽毛球順暢（乒乓球商業(yè)賽單打的獎金還不如羽毛球商業(yè)賽雙打的獎金多），但它在中國的關注度要更高。只要國乒主力參加了某個時間段的商業(yè)比賽，那個周末的晚間一定會有很多的討論和熱搜，這已經(jīng)被常態(tài)化了，而羽毛球和游泳，除了重大的國際比賽（如世錦賽，世界杯），很少有人會全天候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