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均GDP排名第一的城市，不是北上廣深，也壓根不在東部沿海，而是位于北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的克拉瑪依，一座因石油而生的城市。

準葛爾盆地中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天地蒼茫，礫石漫生，搖曳的紅柳和梭梭草為這由黃沙黑石構成的世界，增添了僅有的生機。直到成片的“磕頭機”開始出現(xiàn)，才讓人意識到這里并不是沒有人煙的荒野。走向戈壁更深處，成片的別墅群映入眼簾，更是令人感慨：不愧是克拉瑪依！

克拉瑪依戈壁灘中的別墅   馬一凡/攝影

2020年，克拉瑪依的GDP總量高達887億元，人均GDP達到18萬元，是上海的1.2倍、武漢的1.4倍、成都的雙倍。克拉瑪依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4.7萬元，遠超我國平均3.2萬元的人均水準。這座只有64年建城史的城市，隨著石油化工產業(yè)的發(fā)展，居民從戈壁灘地窩子搬進了高樓大廈和別墅，他們不必為房價而焦慮。

住別墅的不必是土豪

近年來，到北疆游玩的內地游客越來越多。尹秀秀是烏魯木齊人，從事導游工作已經十余年，每當她帶著游客駛近克拉瑪依的戈壁灘，耳中會傳來游客的感慨：“沙漠戈壁里竟然有別墅？土豪??！”

尹秀秀就會驕傲地向游客們介紹起克拉瑪依，在過去30年間，它常常站上全國人均GDP第一名的位置，“克拉瑪依是全疆最富裕的城市，能住上別墅的也不算土豪呢。”

李曉溪是土生土長的90后克拉瑪依女孩，父親在石油系統(tǒng)，成長環(huán)境屬于當?shù)氐湫偷男】抵?。在李曉溪的記憶里，克拉瑪依的生活是安逸寧靜的，90年代全家就住在八九十平方米的樓房里，為父母的單位福利分房，樓梯房，一共6層。最近十幾年，克拉瑪依的住宅也商品化了，高層電梯小區(qū)樓盤拔地而起，李曉溪父母又買了一套120多平方米的高層新房。她表示，在當?shù)刈÷?lián)排別墅、獨棟別墅也并不稀奇，價格不貴，“有個朋友家買了獨棟別墅，空閑時可以去附近的戈壁跑步”。

在安居客網站上，克拉瑪依市區(qū)普通住宅的價格在4000-5000元/平方米，一套上百平米的房子只需要四五十萬就能全款買下；區(qū)位較好的豪宅別墅價格在7000-10000元/平方米，一套兩三百平方米的別墅，價格一般為200萬元上下。

“克拉瑪依地廣人稀，買別墅還帶很大的院子和土地?！崩顣韵榻B稱，別墅帶大院子、帶獨立車庫，甚至還有帶觀賞魚塘、帶私家泳池的，這些都是當?shù)貏e墅的賣點。

買房不是讓克拉瑪依人焦慮的事兒。

克拉瑪依是因石油而建的城市，目前采取一種特殊的行政制度，即克拉瑪依市與新疆油田公司為一個黨委、一套班子，同時行使克拉瑪依市委和新疆油田公司黨委兩種職權，克拉瑪依市人民政府與新疆油田公司政企機構分設。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克拉瑪依人口接近50萬。大部分戶籍人口，都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不錯的收入。

尹秀秀說，那些穿著中石油制服的小伙子，過去常被老百姓稱為“石油鬼子”，這個稱呼也被石油人用來自嘲。由于石油工人工作環(huán)境艱苦，老是蓬頭垢面，所以起初“石油鬼子”稱呼暗含貶義，但隨著石油系統(tǒng)待遇提升，“石油鬼子”又成了香餑餑，“20年前，很多人搶著要把女兒嫁給‘石油鬼子’”。雖然現(xiàn)在當?shù)厥拖到y(tǒng)的福利已經不比20年前，但收入仍保持較高水平，吸引了不少大學生落戶。

石油工人平時奮戰(zhàn)在環(huán)境艱苦的油田里，妻子帶著孩子生活在克拉瑪依城區(qū)，遇到難得的假期，石油工人才能坐著班車回到家中團聚，這成了幾代克拉瑪依石油人的生活模式。

和百里油田那種一片荒涼的景象完全不一樣，克拉瑪依人把他們的家園、孩子自小成長的地方，建設成了綠色宜居的城市，流水潺潺，樹木蔥郁。人工引水的克拉瑪依河兩岸，是賞心悅目的綠色長廊，噴泉、公園、住宅小區(qū)、體育場所在市區(qū)遍布，人均綠化面積達到12平方米。

克拉瑪依市中心高層住宅 圖片來源：克拉瑪依政府官網

如果不了解這座城市的歷史，根本無法將眼前的綠色之城和亙古戈壁聯(lián)系起來。

石油人的“地窩子”記憶

“啊克拉瑪依，我不愿意走進你，你沒有草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鄙鲜兰o50年代，著名音樂家呂遠在《克拉瑪依之歌》中寫道。

當?shù)厝硕颊f，失去水的土地，草原上的鷹不飛去，哈薩克人的牛羊也不會去。

黑色的石油改變了這片荒野的命運。1955年，由8個民族、36人組成的青年鉆井隊，帶著簡單的工具，成功讓黑油山一號井噴出工業(yè)性油流，宣告了新中國第一個大油田——克拉瑪依油田被發(fā)現(xiàn)。

出于當時復雜的形勢考慮，這個消息直到次年才被新華社報道出來。當音樂家呂遠看到這則新聞時，他很想為克拉瑪依寫一首歌，但是他對克拉瑪依近乎一無所知，地圖上找不到克拉瑪依，也查不到資料。通過翻看蘇聯(lián)紀錄片以及到蘭州體驗勞動，呂遠最終通過想象和他人的口述，在歌中寫出了克拉瑪依的惡劣自然環(huán)境以及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

克拉瑪依百里油田

接下來兩三年時間，4萬多來自全國各地的石油人聚集到克拉瑪依開展生產。夏天，他們要忍受零上40攝氏度的酷暑；冬天，克拉瑪依則處于零下40攝氏度的極端嚴寒中。當首批工人來到克拉瑪依，面對荒灘戈壁時，他們揮動鐵鍬，挖出了一片片“地窩子”，這就是克拉瑪依人最早的住房形式。

地窩子起源于新疆，歷代軍民屯墾戍邊最初就以地窩子為家。1954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成立，職工居住在清一色的地窩子里，幾年后，來到克拉瑪依的石油人也是如此。

地窩子，顧名思義，就是從平地向下挖出的土坑，體積不大，一般深兩米多，形狀四四方方，四周用土坯壘起半米的矮墻，用泥巴和草葉蓋頂。

在沙漠地區(qū)，當十級大風來襲，便會晴空突變、飛沙走石、昏天暗地，這時候居民們就躲進地窩子里。地窩子建造成本極低，能夠抗風，而且冬暖夏涼，缺點就是面積狹小、通風差、衛(wèi)生條件差。

現(xiàn)在，在克拉瑪依市區(qū)準葛爾路22號的礦史陳列館里，還保留著地窖宿舍實景，里面都是當年石油工人使用的實物，十幾張簡陋的床鋪排成一行，沒有取暖設施，數(shù)九寒冬工人們相互偎依取暖。

到了1962年，克拉瑪依還有四分之一的石油職工住在地窩子里面。更多的工人，則開始努力改善居住環(huán)境，建起了土坯平房，家里添置了煤氣、爐子、火墻等生火取暖設施，克拉瑪依人在土坯平房周圍移栽上梭梭草，以減少被風吹入屋內的黃沙。

上世紀70-80年代，樓房在克拉瑪依出現(xiàn)，工人新村式的住房逐漸普及，1990年代，福利分房的住房條件進一步提升。到了2000年以后，商品房開始出現(xiàn)，克拉瑪依人擁有了多種多樣的選擇，包括高層小區(qū)、聯(lián)排別墅、獨棟院子等。

尹秀秀說，和外地游客腦中想象的石油城不同，克拉瑪依如今已經是一座宜居宜業(yè)的城市，曾獲得中國人居環(huán)境范例獎以及國家環(huán)保模范城市、國家園林城市等稱號?？死斠朗腥菡麧嵏蓛簦諝赓|量經常排在全國城市前列，不少跟李曉溪一般年紀的90后青年，在去一線城市讀書后，仍然非常懷念家鄉(xiāng)小城的居住環(huán)境。

克拉瑪依世紀公園

資源型城市的轉型嘗試

克拉瑪依是一個典型的資源型城市。從歷史發(fā)展來看，資源型城市的樓市較難有長遠的發(fā)展，這不僅是地廣人稀造成的。產業(yè)結構單一的資源型城市，很難擺脫“因油而興、油竭而亡”的“資源詛咒”。

比如甘肅玉門，幾十年前曾經占據全國原油產量的半壁江山，但隨著資源枯竭，玉門原油產量急劇下降，人口迅速流失，玉門成了一座空城?，F(xiàn)在玉門市里廢棄的住宅、電影院、商鋪，成了青甘大環(huán)線上一處拍照打卡點，只有驢友會去獵奇。

克拉瑪依也面臨類似風險。2020年，克拉瑪依原油產量為1320萬噸，天然氣產量36.3億立方米，目前克拉瑪依的產業(yè)結構中，石油化工產業(yè)占據90%的工業(yè)產值，結構仍然失衡。

但“資源詛咒”并不是無解。阿聯(lián)酋的迪拜，也在沙漠中建城，靠出產原油完成了資本原始積累，迪拜探明的石油儲量只有40億桶，在上世紀80年代，迪拜人就意識到靠單一資源型經濟難以為繼，開啟了轉型之路，建設了棕櫚島、七星級帆船酒店等地標，目前支柱產業(yè)已經包括旅游、金融、貿易、房地產等。近年來，迪拜進行數(shù)字化轉型，號稱要砸錢打造全球最智能的城市，吸引了技術和資本，成為全球科技創(chuàng)新的高地。

近年來，富裕起來的克拉瑪依也在全力推進“非油”產業(yè)發(fā)展，比如和迪拜類似的數(shù)字化產業(yè)轉型已經在推進中。這類資源型城市非常適合發(fā)展云計算等產業(yè)，因為土地資源豐富、能源價格低廉。此外，克拉瑪依還在發(fā)展旅游、商貿、物流、金融等產業(yè)。

克拉瑪依還積極發(fā)展教育，2015年，克拉瑪依市歷史上第一所本科院?！袊痛髮W克拉瑪依校區(qū)獲教育部批復設立，從此我國蘭州以西地區(qū)，有了第一所教育部直屬的全國重點大學。依托這所高校，克拉瑪依引進了一批博士、碩士人才。

克拉瑪依過去的64年歷史，展現(xiàn)了與惡劣生存環(huán)境搏斗的濃墨重彩。從地窩子到別墅，克拉瑪依人解決了住房難題，實現(xiàn)了小康生活。這座人均GDP第一的石油城的居民，不必為房價焦慮。然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座城市命運背后所深藏的，是長久的轉型探索。

（應受訪者要求，文字尹秀秀、李曉溪為化名）（第一財經記者 馬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