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先生已經(jīng)94歲高齡了，近日他公布的《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的意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和爭議。一位這樣高齡的老人還能發(fā)聲“論戰(zhàn)”成為輿論熱點，這種情況也屬罕見。于是，對“對撞機”和“高能物理”都不了解的普通人，難免想要知道，楊振寧為什么會突然在這個問題上“摻和”一下，他是否是這個領域的權威，他與這次的論戰(zhàn)有什么關系？

楊振寧

首先來說明，楊振寧是否權威。

一般公眾只知道楊振寧和李政道因“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受恒”的貢獻獲得諾貝爾獎。這項粒子物理領域的成就，已經(jīng)足以說明楊振寧的權威性了，而實際上這還不是楊振寧最重要的成果。根據(jù)網(wǎng)友的整理，楊振寧有13項世界級的成果，可謂在現(xiàn)代物理的各個領域全面開花：

（A）統(tǒng)計力學

A1. 1952 Phase Transition（相變理論）。論文序號: 52a，52b， 52c。

A2. 1957 Bosons（玻色子多體問題）。 論文序號: 57h， 57i，57q。

A3. 1967 Yang-Baxter Equation（楊-Baxter方程）。論文序號: 67e。

A4. 1969 Finite Temperature（1維δ函數(shù)排斥勢中的玻色子在有限溫度的嚴格解）。論文序號: 69a。

（B）凝聚態(tài)物理

B1. 1961 Flux Quantization（超導體磁通量子化的理論解釋）。論文序號: 61c。

B2. 1962 ODLRO（非對角長程序）。論文序號: 62j。

（C）粒子物理

C1. 1956 Parity Nonconservation （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受恒）。論文序號: 56h。

C2. 1957 T，C andP （時間反演、電荷共軛和宇稱三種分立對稱性）。論文序號:57e。

C3. 1960 Neutrino Experiment（高能中微子實驗的理論探討）。論文序號: 60d。

C4. 1964 CP Nonconservation（CP不守恒的唯象框架）。論文序號: 64f。

（D）場論

D1. 1954 Gauge Theory（楊-Mills規(guī)范場論）。論文序號: 54b， 54c。

D2. 1974 Integral Formalism（規(guī)范場論的積分形式）。論文序號: 74c。

D3. 1975 Fiber Bundle（規(guī)范場論與纖維叢理論的對應）。論文序號:75c。

以上引用自：Beauty and Physics: 13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of Chen Ning Yang, Int. J. Mod. Phys. A 29, No. 17, 1475001 (2014)

其中最重要的是楊-Mills規(guī)范場論，我們來看看這次與楊振寧意見有分歧的著名數(shù)學家丘成桐是如何評價規(guī)范場論的：

“他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統(tǒng)計物理和高能物理的工作都使人敬佩，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他把Weyl的規(guī)范場論推廣到非交換的情況。到了七十年代歐美諸學者完成的高能物理的標準模型，可以說是人類有史以來對自然界認識最深刻的理論，這個模型的建立依賴非交換的規(guī)范場理論。”

“五十年來在歐美不同地方的高能對撞機每一次得出來的重要結果，都能震撼人心……這些實驗背后的基礎理論都用到楊先生的學說，因此每一次突破后，我們對楊先生的學問更加佩服。”

連論戰(zhàn)另一方的重量級人物也承認，高能對撞機的實驗結果，一直在增加楊振寧學問的含金量，增加他的聲譽和威望，楊振寧是這個領域的權威，可謂無可置疑。

結論是，以成果和貢獻評判，楊振寧絕對是這個領域的理論權威，當然這并不代表他的意見就更正確。

雖然楊振寧支持高能物理的發(fā)展，雖然高能對撞機實驗一再證實了他的理論，但94歲高齡的他還是堅持發(fā)表意見，反對中國今天開始建造超大對撞機。

為什么？他的理由如下：造巨型對撞機是“進無底洞”；“中國仍然只是一個發(fā)展中國家”；建造花費巨大，將會影響其他基礎科學的發(fā)展；多數(shù)物理學家認為超對稱粒子的存在只是一個猜想，沒有任何實驗根據(jù)；高能物理要發(fā)展不一定要靠造巨型對撞機，也有不費錢且符合世界經(jīng)濟發(fā)展趨勢的途徑。

這并不是楊振寧第一次反對中國建巨型對撞機。

據(jù)江才健《楊振寧傳》中說：“他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回國訪問，推動科學學術，并且差不多是獨力地反對中國在當時發(fā)展沒有優(yōu)先緊迫性的高能物理?！?

有網(wǎng)友整理了該書記載的楊振寧有關言論：

1972年舉行的“高能物理發(fā)展與展望”的座談會上，楊振寧力排眾議，不贊成中國花費上億美金的代價建造高能加速器及全力發(fā)展高能物理實驗研究的計劃。楊振寧說：“中國應當對人類有較大的貢獻，但我不覺得應當就是在高能加速器方面；”“如果有一億美元為什么不拿來造計算機，發(fā)展生物化學，培養(yǎng)更多的人才？而一定要拿來研究高能加速器？”“建造貴的加速器與目前中國的需要不符合?！?

1978年8月，楊振寧在與張文裕、周培源、吳有訓、錢三強等物理學家座談時，依然表示不贊成中國急于建造大型加速器，認為大型加速器的建造對中國的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并不重要，“三十年內(nèi)對農(nóng)業(yè)的影響很小，對工業(yè)和國防的影響也不太大?！奖臼兰o末，中國如果在國防上不能保衛(wèi)自己，即使在高能物理上很先進，也沒有一點用處?！?

1980年初，在廣州從化召開粒子物理國際會議期間，眾多海外華裔物理學家共同參與草擬了一封致中國政府支持BPS建造的信，參與者一致簽名表示贊同。楊振寧則避開了這次活動。之后在一封公開信中他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在信中提到“八七工程”在中國有很強烈的反對意見，BPS建造計劃“被認為像是一個‘超級強權’，而其它的領域是‘第三世界’?！彼硎荆骸拔也荒軌驘o愧于心的去簽署這一個文件，因為我認為真正需要的不是我的簽名，而是中國人民的簽名?！保ㄓ^察者網(wǎng)注：“八七工程”指高能物理試驗中心工程，以50GeV高能質(zhì)子加速器為建造任務）

對于這段歷史，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王貽芳在回應楊振寧的文章中說：“（楊振寧）自70年代起就反對中國建造高能加速器。幸虧小平同志聽從了李政道等其他著名科學家的建議，才有了今天的高能物理所、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和大亞灣中微子實驗及其重大成果……”

一位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副研究員以“清風正陽”為網(wǎng)名，在知乎上稱楊振寧：“他從80年代公開反對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觀察者網(wǎng)注：BEPC）及其它加速器項目”，得到網(wǎng)友回復：“楊當年反對的是質(zhì)子對撞機，不是正負電子對撞機。”

正負電子對撞機是質(zhì)子對撞機的縮小版，由李政道精心設計，加入了同步輻射光源的應用設施。當時吳健雄、袁家騮夫婦建議中國建造質(zhì)子加速器，被邀聯(lián)名的李政道在建議書上加了一個關于電子加速器的附錄，強調(diào)小型電子加速器的價值。據(jù)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兩位老師考證，李政道對于“八七工程”這種“超高能”加速器建設計劃也并不十分熱心，“只不過出于對祖國的熱愛和對國家領導人的尊重，他一直努力幫助中國，盡力促成其高能加速器建造的早日實現(xiàn)。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建設工程耗資比較低，而且性能比較先進，因此李政道熱心予以支持?！?

顯然，李政道和楊振寧態(tài)度雖有所不同，但都反映了對祖國科技事業(yè)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楊振寧認為正負電子對撞機做得很成功，代表中國有相當聰明而且很有能力的人，而包括李政道在內(nèi)許多人幫忙聯(lián)絡美國和歐洲實驗室的合作，都是有功勞的。對于加速器做同步輻射的研究，楊振寧也是支持的，當然，楊振寧并不認為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實驗結果在物理科學上有太大的意義。

由于這次爭論中，涉及一些歷史細節(jié)的誤會，這里再次澄清：80年代初，楊振寧主要反對的是在明陵的附近建50GeV的高能質(zhì)子加速器的計劃。而這一次，從他反對的理由看，他主要反對的也是丘成桐在新書中提出的在山海關附近建造的下一代質(zhì)子對撞機。

再來看看楊振寧是如何勸自己的學生的。

楊振寧的學生，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斯坦福大學教授張首晟曾回憶說：“楊振寧改寫了我一生的研究方向”。盡管楊振寧是這個領域的領軍人物，他卻勸告張首晟不要研究這個方向，而是從高能物理轉向凝聚態(tài)物理。

張首晟回憶道：“楊振寧教授認為，雖然高能物理領域存在不少美妙的數(shù)學結構，但缺少實驗的驗證。而凝聚態(tài)物理領域雖然有許許多多的實驗，卻缺少數(shù)學結構的描繪。所以，楊老師覺得我在凝聚態(tài)物理領域會更有作為?？梢哉f，他改變了我一生的研究方向?！焙髞恚瑥埵钻稍谕負浣^緣體和量子自旋霍爾效應領域取得開創(chuàng)性突破，幾乎拿下了物理學界所有重量級獎項。

張首晟

用一句話概括高能物理的困境，就是包括Higgs在內(nèi)的發(fā)現(xiàn)，都在標準模型（其基礎正是楊振寧的理論）的理論預期之中，而包括弦論在內(nèi)的新的理論方向又無法被實驗驗證。在知乎上，“作為楊振寧開創(chuàng)的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為什么沒有高能理論的方向？”這一問題的回答中，有網(wǎng)友提到了楊振寧的一個比喻：高能已經(jīng)沒有中魚了，剩下的要么是沒人感興趣的小魚，要么是誰也釣不起來的大魚。所以他建議年輕人要選擇一個快速發(fā)展的行業(yè)。

張首晟的成就，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楊振寧的眼光。

總結來說，楊振寧的意見是中國今天不宜建造超大對撞機。這不等于他反對高能物理學科的發(fā)展，不等于他反對在時機和條件成熟時建超大對撞機，也不等于他反對中國以符合當下條件的資金建造高能物理實驗設備。在科學爭論中，我們不迷信權威，也不只遵循經(jīng)驗，但有必要將這位老人今天的堅持，其背景、其理由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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