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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旭東:知識分子與民族理想——評理查德·羅蒂所作《為美國理念的實現(xiàn)——二十世紀左翼思想》
關(guān)鍵字: 理查德·羅蒂為美國理念的實現(xiàn)美國愛國主義美國知識分子愛國中國知識界愛國中國知識分子要弄清楚這一點,先得弄明白羅蒂的"民族自豪感"問題的針對性是什么,就是說,他在批評誰。羅蒂寫道:
"那些要國家民族奮發(fā)向上的人必需告訴人們什么值得引以為榮,什么應(yīng)該引以為恥。他們必需把國家民族的過去及其優(yōu)秀人物的事跡作為激勵人、鼓舞人的故事講述出來。任何國家必需對自己的過去和歷史上的優(yōu)秀人物保持忠誠。每一個國民群體都依賴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來為他們創(chuàng)造民族歷史的形象和故事。對政治領(lǐng)導權(quán)的爭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不同的、有關(guān)一個民族的自我認同的故事之間的競爭;是不同的關(guān)于民族之偉大的象征符號之間的競爭"。
固欲取之,必先予之。看來,羅蒂是要拿作家和知識分子開刀了。果然,破題之后,作者緊接著點出了問題的要害:
"可是,在處于二十世紀終點的美國,卻沒有人為我們提供激動人心的形象和故事。美國大眾文化所能激發(fā)的民族自豪感,只是一種頭腦簡單的軍事大國沙文主義??蛇B這種大國沙文主義,也在一種傳播甚廣的觀念的陰影籠罩下。這種觀念認為民族自豪感在當今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無論我們的通俗文化還是精英文化,在描繪美國下個世紀的景象時,都帶著自嘲(self-mockery)和自憎(self-disgust)的腔調(diào)"。
羅蒂舉斯蒂芬森(N. Stephenson)的《雪崩》(Snow Crash)和席爾科(Leslie Marmon Silko)的《死者的皇歷》(Almanac of the Dead)兩部暢銷小說為例。
《雪崩》描寫二十一世紀美國社會徹底公司化,政府經(jīng)商,淪為二流企業(yè),為大財團大公司跑龍?zhí)祝缓笳邉t同黑手黨一道主宰天下,無法無天。作為政治實體的美國就此消失。"民族自豪感"僅來自同乘大筏子在太平洋上不停漂流,伺機登陸北美的亞洲人相比,"美國人"還算衣食無虞?!端勒叩幕蕷v》更進一步,不但把美國的民主描寫成一出鬧劇,最后政府垮臺,暴亂蜂起,食品短缺,結(jié)局還想像美國白人被逐回歐洲,北美終于成了印弟安人、瑪雅人、阿茲德克人和非洲黑奴后裔的家園。
羅蒂認為,這些小說之所以暢銷,是因為它們擊中了美國人心中的疑團,即自己 的政府是否已變成大公司的代理人;是否在民主的假象背后,金錢才是這個社會真正的主人。令羅蒂不滿的是,在這個懷疑的時代,美國作家不反諸美國社會文化的 精神源泉,以圖激發(fā)國民改造社會的熱情,而是大肆渲染失望情緒,把失望推向絕望。
羅蒂同時批評品欽、梅勒等嚴肅作家,說他們對今日美國的冷嘲熱諷,與馬克·吐溫、德萊塞、斯坦貝克等早期寫實主義作家對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鍍金時代"的批判不可同日而語。后者高舉道德理想主義的旗幟,以林肯葛底斯堡演說的精神,批判美國工業(yè)化時代的社會丑惡,喚起讀者投身社會運動;前者表現(xiàn)的卻是無所不知的旁觀者的道德虛無主義。
羅蒂說這些"美國沒落論"者都好象都是??坪秃5赂駹柕男磐?。在他們的眼里, "一部二百年的美國史,甚至自啟蒙以來歐美各民族的歷史,都充滿了偽善與自欺。??频淖x者掩卷之余大概會堅信,過去二百年里,人類的囚籠全部安然無恙,只是殘酷的舊索鏈換成稍稍舒服一點的新款式而已。海德格爾把美國技術(shù)席卷全球視為荒原的鋪展。那些??坪秃5赂駹柕男磐街荒芟笙癄柨埔粯涌疵绹J為我們 唯一的希望在于把它盡快消滅掉,代之以某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話說到這個地步,問題就不僅是幾個知識分子不愛國,而是關(guān)系到美國理念和美國未來的根本了。從羅蒂的邏輯出發(fā),藝術(shù)家和知識分子的天職在于通過構(gòu)造民族歷史和優(yōu)秀人物的敘事和形象來不斷地為民族認同和立國理念增添新的活力。然而當代美國文化和思想生產(chǎn)卻遠遠沒有滿足國家的需要。非但如此,那些"海德格爾和??频男磐?還在一味地為國民生產(chǎn)羞恥感,把一份恥辱的清單(輸入黑奴,屠殺北美土著,越南戰(zhàn)爭,污染自然環(huán)境等等)越拉越長,把愛國主義等同于支持美國過去和現(xiàn)在的種種暴行,為海灣戰(zhàn)爭叫好,為美國世界警察的行為辯護。
讓羅蒂憂慮的是,在這些作家知識分子影響下,美國年輕一代在重新審視自己的歷史、現(xiàn)狀和文化時(比如看約翰·韋恩的戰(zhàn)爭片,或看CNN直播美軍在國外狂轟濫炸 時),會很自然地覺得自己透過民族主義宣傳看到了美國的現(xiàn)實,并確信自己生活在一個"殘暴、沒有人性、腐朽的國家"。
羅蒂把當代作家同早期寫實主義作家之間的差別視為"民族自嘲和自憎"同"民 族希望和理想"之間的對立。不過《為美國理念的實現(xiàn)》并沒有說那些年青人看到的不是現(xiàn)實,也沒有為海灣戰(zhàn)爭或越南戰(zhàn)爭辯護。羅蒂話題一轉(zhuǎn),重談起美國理念。
從左到右:林肯、惠特曼、詹姆斯、杜威
知識分子與民族認同
羅蒂直言自己的思想來源一是林肯、惠特曼的民主理想,二是詹姆斯、杜威的實用主義。但這并不妨礙他對"表象",即事關(guān)"民族自豪感"的"形象"和"故事"作"后現(xiàn)代"式的理解。在他看來,形形色色的"美國故事"講的是美國人經(jīng)歷過什么,又試圖成為什么。這些故事"并不旨在準確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而是企圖塑造一種精神認同"。所以羅蒂對左派右派、新派老派誰更"真實"或"準確"地記錄了美國歷史、反映了美國現(xiàn)實的爭執(zhí)毫無興趣。他要問的是,在這些故事里,美國人給自己保留了什么樣的理想和希望。
在羅蒂看來,惠特曼比歷史上許多政治家和哲學家更有力地把握了美國精神,因為這位詩人"把我們民族國家的歷史同人類生活的意義緊緊地扣在一起了"。在惠特曼筆下,"美國"和"民主"成了可以互換通用的詞匯。羅蒂在這里告訴我們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惠特曼是黑格爾的熱烈崇拜者。雖然惠特曼讀到的黑格爾極為有限,據(jù)羅蒂估計不超過寥寥數(shù)頁,還是友人編篡的英文二手資料,但他把黑格爾贊頌為"人類的首席教師,我最鐘愛的心靈醫(yī)生",認為古往今來的思想家里,"唯有黑格爾的宏大和自由馳騁的思維配得上美國"。
羅蒂寫道:"黑格爾用民族 國家代替了上帝的天國;他講述的歷史是一部人類自由的發(fā)展史。在這部歷史里,人逐漸明白了人只有靠自己;明白了再沒有什么東西比人類自己的旅程更為神 圣"。因而羅蒂說,黑格爾的歷史觀是惠特曼的"美國理念"的底色?;萏芈前押诟駹栒軐W當作"美國傳奇"的前言來讀的。他甚至說黑格爾全集不妨就叫《關(guān)于 北美及其民主的用處的思辯》。
惠特曼和黑格爾一樣,對抱殘守缺不感興趣,都強調(diào)不同生活形式之間的競爭和 辯論,也都相信"詩一般的陣痛",相信"令人一愁莫展的辨證沖突,終會在前所未聞的和諧中得到解決"。兩人都認為,每個人都應(yīng)該在同所有其它人的較量中驗證自己。這種自由的碰撞應(yīng)盡可能以非暴力形式展開,但如迫不得已,以暴力的方式也無妨(如美國南北戰(zhàn)爭就是一個迫不得已的例子)。兩人都堅信,這種通過斗 爭達到的動態(tài)的平衡遠遠勝過人為的穩(wěn)定。因為它寓多于一,是多樣性的統(tǒng)一體。同黑格爾一樣,惠特曼在這樣的"多樣性的統(tǒng)一體"中看到了一種新的文化和新的民族認同。這就是美國。
羅蒂把杜威奉為美國精神和民族認同的另一個代言人,認為杜威和惠特曼一樣, 把"美國"和"民主"都當作"人的概念的新內(nèi)涵"(a new conception of what is to be human)。
根據(jù)這個新內(nèi)涵,人不用向非人的(比如說上帝的)權(quán)威屈服。 事實上,"除了自由的人類個體之間達成的共識之外,本沒有任何權(quán)威"。 在此,黑格爾的思想又一次為"美國理念"奠定了基礎(chǔ),因為黑格爾把人類生活的意義看作是"人類歷史如何展開的一種功能,而不是歷史同某種非歷史的東西間的關(guān)系"。這對于把美國理解為"人類歷史上民族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實現(xiàn)的第一次實驗"的美國知識分子來說,有著巨大理論意義。
- 原標題:張旭東:知識分子與民族理想——評理查德·羅蒂所作《為美國理念的實現(xiàn)——二十世紀左翼思想》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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