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歷史終結論：中國是唯一有資格成為替代選項的模式

界面新聞：關于你的“歷史終結論”——對此想必你已經回答過無數(shù)次了——你在后期的著作及訪談中曾經提到，“歷史”和“終結”這兩個詞的含義被誤讀了。你能否向中國讀者具體解釋一下這兩個術語的確切含義？你的觀點在過去這些年里是否發(fā)生了變化？

福山：歷史這個詞很好解釋，我指的就是現(xiàn)代化的進程。人類社會的形態(tài)已經從狩獵-采集者社會、農業(yè)社會一路演進到了工業(yè)社會。如今我們似乎又將進入后工業(yè)時代。我們的政治制度同樣也在演進。以往我們由部落酋長來統(tǒng)治，接著有了一些原始形態(tài)的國家，再后來是君主制，有國王以及貴族。大約從300年前開始，我們又見證了一系列以民主與自治為特點的政治體系的崛起。

如果你把歷史理解為現(xiàn)代化的進程，那問題就是這個進程將把我們帶向何方，因為它不是一個隨機的過程。觀察一下亞洲的現(xiàn)代化即可知，早先在歐洲和美國發(fā)生過的事情在亞洲以幾乎完全相同的樣貌重演。人們原本以務農為主——國內90%的人口都是農民。后來工業(yè)化開始了，人們紛紛進入城市。他們受到了更高層次的教育，通訊手段越來越先進，人口的流動也更便捷。他們的意識也發(fā)生了變化，與此前生活在相對孤立的農村并依賴一小片田地為生時相比有極大的不同。

所謂歷史終結的問題，實際上就是現(xiàn)代化進程最終將把我們帶往何處的問題。它是會像我所論證的那樣通往自由民主與市場經濟的混合體，還是存在著另外一些非自由民主但同樣適合于一個完全現(xiàn)代化的社會的模式？

過去三十年來，我一直論證指出，在我眼里唯一有資格成為替代選項的模式就是中國。從經濟上看，中國是穩(wěn)定的，它有可能成為在西方風行的自由民主制的替代模式。而我以前也談過，我們還需要繼續(xù)等待和觀察，看哪種模式在未來更具有可持續(xù)性。

界面新聞：你是在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中國模式可能成為替代選項的？

福山：自1978年以來中國就在崛起。這不只是某一時刻碰巧撞見的現(xiàn)象，而是每年都在發(fā)生的，中國模式在不斷演化，并且變得更加完善了。我以前還來中國和其他人就中國模式的問題有過辯論?？梢哉f這種想法已經伴隨我有好些年了。

界面新聞：你認為中國模式與美國模式在未來有和平共存的可能性嗎？

福山：當然有，而且不僅是有可能，我想說我們必須和平共存，考慮到當今的科技發(fā)展水平，軍事沖突必將釀成大禍。我們必須找到一種共存的辦法。

界面新聞：你對當今的中美關系有何評價？

福山：我想，中美關系演變成現(xiàn)今這個狀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從歷史上看，正處于崛起階段的強國總是會帶來一些不穩(wěn)定因素，因為體系內的其它強國不愿意放棄現(xiàn)有的地位。它們擔心這些威脅，而這會導致動蕩。一戰(zhàn)的根源就在于此，與德國在歐洲中部的崛起密切相關。這一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使人們擔心，假如現(xiàn)有體系下的老牌強國不接受崛起的新晉強國所扮演的角色，沖突就可能會成為某種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

對此老牌強國是極難調整好心態(tài)的。如今的狀況至少部分地表現(xiàn)為，國際體系和美國都在想辦法適應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在不遠的未來還有可能成為世界老大這一事實。另一方面，價值觀的沖突也不可忽視，畢竟中美兩國的政治體制與政治價值均有重大差異。

決定著美國對外政策的一大因素，是美國希望能與其它的自由民主國家共存于一個世界，中國作為非西方式自由民主國家而崛起，對美國來說乃是一大麻煩。我想是前述兩方面的推動力共同造成了當今中美關系的緊張。

四、自我認同：盡管受眾多元，但我仍然主要為美國人而寫作

界面新聞：“歷史終結論”提出以來你也在不斷調整和更新自己的思想學說。回看1989年，你與那時相比在思想和治學上的主要變化是什么？

福山：它們基本都表達在《政治秩序的起源》兩卷本里了。這些年來我對全球歷史的認識有了一些深化，故而你可以把這兩本書看成是《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的重述。

新的洞見主要有兩方面，一是現(xiàn)代國家的建立殊為不易，保持國家的非個人化以及廉潔是至關重要的。第二點和政治衰敗有關，民主制度鞏固后也可能會發(fā)生倒退，降為品質不高的民主，或者無法讓這些制度與新的環(huán)境相適應。我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里沒有談到這些，但從各個方面看它都是美國在過去15至20年里呈現(xiàn)出的新趨勢。

界面新聞：能否談一談你如今如何定位自己的政治立場？我看到有人給你貼上各種標簽，從新保守主義到新自由主義都有。

福山：我自認為是古典自由主義者。我信奉的自由主義最初是由霍布斯、洛克和約翰·斯圖亞特·密爾等人闡發(fā)的，它與許多不同種類的經濟政策都是兼容的，我認為許多推行社會民主的國家如丹麥或瑞典，從根本上講都是自由主義國家，而新加坡這類沒有那么“左”的國家從許多方面看也還是屬于自由社會，因為它有強大的法治。至于如何看待自己，我會在2022年春季推出英文專著《自由主義及其不滿者》，它主要是為這一版本的古典自由主義辯護，我會在其中解釋自己為什么認為它仍然是最好的政府形式。

界面新聞：身為一名學者、一名受眾廣泛的作家，你是站在什么位置上書寫的？你為誰寫作？

福山：這個問題著實不好回答，我的讀者范圍非常之廣。我的書絕大部分都有多種語言的譯本——可能有20種不同的語言。我會想辦法同時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讀者打交道。當然，我的主要讀者還是在美國，但《身份政治》這本書的讀者卻是歐洲人多于美國人，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它觸及到了難民危機和民粹主義的興起等議題。我的讀者群體內部有著極大的差異，很難說具體針對哪一群人而寫。

界面新聞：在寫作時你的腦海里是否會預先想到受眾群體？

福山：不可能不想，沒有任何作家能在寫作的時候完全不去考慮受眾是誰。

界面新聞：但如今美國讀者可能已經不是你唯一的或者最主要的受眾了？

福山：那倒不至于。像我這本談自由主義的新書，也是因為我認為自由主義在美國正面臨著威脅，我希望告訴其他美國人這為什么是個非常重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