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汛與抗旱的兩難

8月16日12時起，水利部啟動“長江流域水庫群抗旱保供水聯合調度專項行動”， 主要調度長江上游、洞庭湖水系和鄱陽湖水系三個水庫群，共涉及51座控制性水庫。其中包括長江上游三峽水庫在內的27座水庫，中游丹江口水庫在內的24座。

水利部副部長劉偉平在8月17日召開的長江流域抗旱新聞發(fā)布會上指出，這次專項行動主要針對長江中下游、鄱陽湖流域、洞庭湖流域的干旱區(qū)，尤其要保障未來一周長江中下游及兩湖流域農作物生長關鍵期的灌溉用水需求?！斑@種多個水庫群的聯合調度是比較罕見的，也和今年全流域的干旱有關，過去如果只是中下游出現干旱，只需要局部調度就可以了?！眳尉杲忉?。

聯合調度的第一步，就是從長江上游調水，讓水進入三峽水庫。目前，已向三峽水庫補水3.5億立方米。據初步測算，8月16日至21日期間，長江上游水庫群向下游補水8.3億立方米。水利部長江水利委員會副主任吳道喜指出，通過補水調度，可使長江中下游沙市、城陵磯、漢口、湖口站較不補水情況下抬高0.4米~0.1米。

左圖：2021年8月31日，湖南岳陽，吉林一號高分02B星拍攝的洞庭湖：水位高未露出湖底。

右圖：2022年8月6日，湖南岳陽，吉林一號寬幅01B星拍攝的洞庭湖：水位下降露出湖底。圖/長光衛(wèi)星

前述水利專家指出，往年同期，三峽水庫出庫流量都在數萬立方米每秒，而今年即使加大流量，也只能在1萬立方米/秒以上。8.3億立方米，實際上對中下游抗旱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且抬高水位主要體現在干流沿岸，對支流只能起到一點頂托作用。

“干旱不像洪水，洪水管一條線，但干旱波及的是一個面，從上游調水，不可能直接送到面上去，國家層面的這次聯合調度已經盡力了，但真正抗旱的關鍵還要看地方。”該專家說。據水利部統(tǒng)計，目前長江流域納入聯合調度的水庫群可用水量較去年同期偏少一成。

相較防洪時的水庫調度，抗旱時，水庫調度難度更大。

前述水利專家解釋，防洪時，主要通過水庫群的聯合調度實現消峰和錯峰，當干旱時，尤其今年這種“主汛期反枯”的罕見情況，就會面臨一種困局：一方面，由于降水偏少，上游來水本來就比往年同期少；另一方面，又因正好處于汛期，出于防汛安全考慮，長江流域各水庫基本在汛前已將水位控制在汛限水位以下，也就是說，水已經“被放下去了”，各水庫普遍蓄水不多。

周小華怎么也沒有預料到，今年的干旱會如此嚴重。6月19日時，雖然根據一些氣象預測，今年可能會偏干，但都昌縣仍有條不紊開啟了今年的防汛工作。6月21日中午12時，鄱陽湖星子站已經超19米警戒線水位，水位此后仍在緩慢上漲，沿湖各地政府干部紛紛走上圩堤，準備防汛。但沒想到幾天后，水位就開始下降，到7月中旬之后，更是以每天一米多的速度消退，同時，干旱也在快速發(fā)展。

水利部信息中心副主任劉志雨在8月17日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介紹，長江流域水庫蓄水總量今年與常年同期基本持平，但部分中小水庫蓄水嚴重偏少。當前，四川、重慶、安徽水庫蓄水較常年同期偏少一成，有70座中小型水庫低于死水位，110座接近死水位運行。

基于氣象、水文等種種跡象，以及今年全球整體大氣環(huán)流情況，水利部在6月、7月間已經對今年干旱可能性進行了推演，并命令各地水庫適度增加蓄水量。前述水利專家指出，三峽汛限水位是145米，這次長江委根據對未來旱情的預估，適當抬高了五米，“只能說是一種有限的防范手段”?！叭绻疃嗔耍篮閹烊莶粔蛄?，來一場突然的洪水怎么辦？而且也會影響下游的供水和航運；如果蓄少了，真的遇到一場持續(xù)很長時間的干旱，又怎么辦？”

水利部8月11日宣布對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慶、四川6省市及時啟動干旱防御Ⅳ級應急響應。根據2022年4月最新發(fā)布的《水利部水旱災害防御應急響應工作規(guī)程》，干旱災害防御應急響應共有四級，Ⅳ級為最低級。

呂娟指出，2019年時，水利部曾發(fā)布該工作規(guī)程的試行版，其中，并沒有單獨的干旱防御響應。在Ⅳ級啟動條件上，針對干旱，僅規(guī)定“多座大型以上城市同時因旱影響正常供水”。而2022年新修訂的規(guī)程不僅單獨對干旱設定了詳細響應條件，而且突破了在城市或地區(qū)發(fā)生干旱后再啟動響應的模式，新增了一條：依據江河湖庫的旱警水位來決定是否啟動響應，“這是為了盡可能把響應提前”。

旱情監(jiān)測和預警是世界難題

旱警水位，即一種對旱情的警示性水位，也被稱為旱限水位，與人們更熟悉的汛限水位相對應。8月19日，江蘇省水利廳發(fā)布通告稱，8月以來，江蘇淮河流域持續(xù)晴熱高溫少雨，上游來水偏枯，加上近期農田灌溉用水等消耗，洪澤湖水位持續(xù)下降。當日8時，洪澤湖蔣壩站水位已降至11.82米，僅高于旱限水位0.02米，且呈下降趨勢?；诖耍∷麖d決定發(fā)布洪澤湖干旱藍色預警。

不過，當前，并非每個地方的江河湖以及水庫都劃定了旱限水位。呂娟指出，旱限水位工作仍處于試點之中。

前述水利專家指出，旱限水位的制定，在地方實踐中也遭遇困境。水利部2011年就出臺了《旱限水位（流量）確定辦法》，給出一套計算指標，主要基于城市供水、農業(yè)灌溉、工業(yè)和環(huán)境生態(tài)用水來核算某江河或水庫的用水需求，并以此確定實現正常供水的臨界水位。“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水庫的水位低到何種程度時，會影響正常供水，就在這里劃一條線，這就是對干旱的一個預警水位。”

但問題是，計算過程中，怎么去設定不同保障目標的用水指標，不同水源地是否要有所側重，比如湖泊干旱預警水位的確定是否應重點考慮環(huán)境生態(tài)用水。另外，設定預警水位后，可能就要開始限制用水，誰先少供，哪個區(qū)域少供？會涉及更多考量。而且，這一舉措由于還處于試點階段，缺乏法律依據，一些地區(qū)并無動力去推動。不過，呂娟指出，結合水利部修訂后的旱災響應規(guī)程，本次大旱之后，這項工作應該會加速推進。

8月20日，從四川樂山大佛佛頭位置俯瞰大渡河、青衣江和岷江交匯處，水流量明顯減少。 攝影/本刊記者 張浪

對干旱的預警和風險管理之難幾乎是國際共識?！敖衲耆脑聲r，在全國層面的會商會議上，對今年夏季將面臨什么，所有專家都認為降雨會偏多，沒有一個人預測出今年長江流域會有大旱?！鼻笆鏊麑＜一貞洝?

聯合國國際減災戰(zhàn)略處2006年對全球122個國家災害預警系統(tǒng)的調查中發(fā)現，干旱預警遠比其他氣象災害預警復雜得多。全球范圍內干旱預警系統(tǒng)開發(fā)相對欠缺。美國國家干旱綜合信息系統(tǒng)官網上寫道：正如干旱難以定義一樣，對干旱的監(jiān)測也很困難，要根據其發(fā)展對其監(jiān)測。而且，監(jiān)測元素非常多元，包括降水、溫度、地表水和地下水供應變化等，要根據不同地區(qū)的特定環(huán)境，選擇不同的干旱監(jiān)測指標。

在中國，多年來，對旱情的監(jiān)測和預警一直是個短板。呂娟等人在2022年1月發(fā)布的論文中提到，傳統(tǒng)旱情監(jiān)測中選用的站點觀測數據分別從氣象、水文、農業(yè)角度進行單類別旱情識別，缺少監(jiān)測區(qū)域內對于下墊面條件的區(qū)分，以及缺乏針對不同受旱主體動態(tài)監(jiān)測表征。

呂娟特別強調，公眾需要厘清一個概念，氣象干旱不等同于干旱。世界氣象組織將干旱分為氣象干旱、農業(yè)干旱、水文干旱和社會經濟干旱。她認為，旱情的監(jiān)測預警中，氣象干旱是個前提條件，但公眾有時也不必過度恐慌，“因為對旱情進展的準確判斷，必須要和下墊面的具體情況相結合”。

目前，由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研發(fā)，應用于湖南、安徽、陜西等地的旱情監(jiān)測預警系統(tǒng)已嘗試了這種“結合”。全國層面，今年7月起，水利部正式啟動全國旱情監(jiān)測預警平臺建設，計劃在9個月后進入試運行。呂娟介紹，該平臺利用氣象、水文、農業(yè)等多種數據，綜合考慮土地利用類型、土壤類型、作物分布、作物生育期等多種下墊面信息，進行旱情綜合評估。在此基礎上，再結合對未來七天或半個月的氣象預報，進行相應預警發(fā)布。

做好“抗大旱、抗長旱”的準備

水利部水文首席預報員胡健偉8月21日指出，預計未來幾天長江流域降水、來水總體仍將偏少，旱情仍將持續(xù)。后期隨著華西秋雨的到來，長江上游的旱情將逐步得到緩解，但中下游地區(qū)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旱情形勢仍不樂觀。

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鄭飛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的最新短期氣候預測結果顯示，8月份長江流域降水偏少二成以上，部分地區(qū)仍將持續(xù)極端高溫事件，并導致嚴重干旱；同時預計8月會有1~2個臺風影響華南和東南沿海地區(qū)。秋季南方地區(qū)降水正常略偏少，發(fā)生在夏季的干旱將大概率維持。根據國家氣候中心的分析，今年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可能會出現夏秋連旱。

呂娟指出，結合土壤墑情來看，目前，長江上中游地區(qū)，包括四川、重慶、云南、貴州、湖北等地土壤處于極度缺墑狀態(tài)，中下游地區(qū)處于重度缺墑狀態(tài)。綜合考慮氣象以及下墊面情況，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等地的旱情在未來幾周可能會進一步持續(xù)和加劇。

她進一步表示，如果后續(xù)旱情繼續(xù)發(fā)展，水庫群調度也可能面臨一定挑戰(zhàn)。因此，必須要在戰(zhàn)略上做好“抗大旱、抗長旱”的準備。受旱地區(qū)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并據此提前制定當前到明年汛前的區(qū)域應急供水方案。她舉例稱，很多人可能會驚訝，珠江流域也會遭遇缺水，但事實卻是珠江流域上一次旱情從2020年秋冬一直持續(xù)到2021年底。這一時期，廣東遭遇了60年最嚴重的旱情，多地出現取水困難、咸潮上溯。2022年2月13日，國家防總副總指揮、水利部部長李國英主持“珠江壓咸補淡保供水”專題會時就說，“要按最壞的打算，朝最好的方向去努力?！?

目前，農村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集中在灌區(qū)末端、丘陵崗地和“望天田”。呂娟建議，越是這種地區(qū)，越要做好水的調度和管理，因此要先全面摸排清楚。比如，山塘里還剩多少水，能供多久，人和作物每日需要多少水，可以從哪里引水，假設出現最嚴重的情況，哪些地方該保，哪些地方該棄。針對不同的旱情進展，都要有相應的應急保供水方案，而且要告別粗放式管理，真正做到“一村一策、一庫一策”，“在算水賬上，各地還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

前述水利專家也指出，如果從抗大旱的長期打算來看，現在各地就要開始倒排，尤其是水庫的水，必須要精打細算，如果現在為了抗旱保收，拼命用水，后期也可能會陷入另一個極端。他還建議，如果根據預測，這場干旱真的可能持續(xù)到秋冬，就要開始適度減少農業(yè)灌溉用水，并思考“最壞的情況”下，哪些工業(yè)是“優(yōu)先?！钡模热缭诋數禺a業(yè)鏈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哪些企業(yè)要優(yōu)先停產，如何逐步對不同對象限制供水，這些都要具體的評估。

在呂娟看來，供水決策是一個復雜的博弈過程，總的原則是“先生活、后生產”，即先保居民生活飲水，再保農業(yè)灌溉、工業(yè)生產用水等。另外，水庫調度時還要綜合考慮灌溉、發(fā)電、通航等不同需求。由于涉及多目標管理，地方政府要制定非常細化的應急預案?！皩嶋H上，落到現實中，這些預案的執(zhí)行力往往十分有限。一般到最后就是兩種情況，用水到無水可供，或者是人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搶水，不同地區(qū)之間搶水?！鼻笆鏊麑＜艺f。

如果將時間線拉得更長，多位專家指出，從中長期來看，未來中國極端干旱、大范圍干旱，以及驟發(fā)性干旱的頻率可能會增加。

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馬柱國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在年代際尺度上，分析顯示，現在太平洋年代際振蕩正好處于一個冷位相，對應長江流域高溫少雨時段。

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張麗霞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全球變暖背景下，降水分布將呈現出更不均勻的特征。時間變化上，表現為降水波動性更強、干濕時期之間振蕩更強；空間分布上，表現為全球尺度降水格局“濕更濕、干更干”的變化。從中長期來看，我國極端干旱事件將更容易發(fā)生，發(fā)生頻率多且影響面積會更大。氣候預估研究表明，在全球升溫1.5℃、2℃、3℃的情景下，國內季節(jié)性干旱頻率將分別增加17％、18％和26％左右。

張麗霞還稱，另外，研究還表明，未來北方干旱事件變化存在一定不確定性，但氣象干旱、農業(yè)干旱和水文干旱指標均表明，我國南方的極端干旱事件風險會更一步增加。

在極端氣候事件頻發(fā)的大背景下，呂娟建議，地方管理者要改變抗旱“扛一扛就過去”的觀念。要進一步加強對干旱的科學研究和抗旱工程的持續(xù)性建設，而不僅是認為抗旱是臨時性應急工程，“這些短期工程應對不了歷史性極端大旱”。在公眾層面，也應進一步推動人們對干旱、旱災的認知和持續(xù)性關注，促進抗旱減災的社會化，而不是像過去一樣，旱情到來時所有人都關心，“下一場雨后就煙消云散”。

“要像防洪一樣抓抗旱，”呂娟認為，“這個問題說起來很容易，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