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經濟新聞記者:

從2016年的下半年開始，中國政府加大對資本外流管制的力度，這導致人民幣的國際化進程有所放緩，您怎樣看待未來中國的資本項目的開放進展？謝謝。

周小川:

我個人并不認為說整個資本項目可兌換有什么實質性的變化。資本項目可兌換不是改革的最終目的，它服務于什么，還是服務于中國經濟和世界整個經濟更加融合、更加開放，實現所謂開放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你既然是開放型經濟，貨幣的自由使用程度應該高，應該可兌換。但與此同時，你要防范風險，除了金融的風險，也要考慮到經濟中各種不同實體所面對的風險，還要考慮到要有反洗錢、反恐融資這一類內容。整個國際貨幣體系也并不完善，所以有時候資本流動會起到副作用，會傷害某些國家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像這些都必須考慮在內。因此這樣的一種改革開放的進程，應該說歷來都不是直線型的，它總是朝這個方向走，如果經濟中有一些問題的話，就需要進行適當的調整，有一些方案、有一些具體的執(zhí)行措施需要進行微調，這樣的話最終會有利于在這方面前進。

中國從90年代到現在，最早提出人民幣要變成一個可兌換的貨幣，我記得是十四屆三中全會，就是1993年就提出來了。在這個過程之中，作為一個大國逐步開始進行各方面的改革，在這個過程中有最大的兩個曲折，不是說最近有什么曲折，最大的兩個曲折，一個是亞洲金融風暴，一個是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一旦出問題，大家就會對政策進行評估，進行反思，進行適當的調整，以便總體上在這個方向上走的更扎實、更穩(wěn)健，最終實現改革開放的目標。

易綱:

我補充一句。資本可兌換是在穩(wěn)步的推進，在資本項目下有兩個最重要的項目，一方面是直接投資，包括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FDI，一個方向是ODI。直接投資，我覺得真實貿易投資背景下都是很方便的。另外一個大的項，比如說組合投資，就是金融市場的開放，我們國內股市、債市的開放和中國的居民將來可以在更大范圍內配置資產，配置它的組合投資。不管是直接投資，還是組合投資，在這兩個方面都會進一步的穩(wěn)步推進資本項目的可兌換。這里有一些“放管服”的改革，有一些便利化的改革，還有一些數據透明度，還有一些比如說反洗錢、反恐融資的要求，這些都會穩(wěn)步的推進。同時我們也能夠看到，我們國內市場現在也在變大，不管是股市還是債市還是其他的市場，將來也都要做雙向的開放。在做開放的同時，非常重要的一條就是要把控好風險，使我們的監(jiān)管水平和開放的程度相適應，這樣就能夠在開放中防范好風險，使得中國的居民和全世界的投資者在中國市場上更加的便利，配置資源的效率更高。謝謝。

新華社記者:

近兩年，比特幣ICO融資等虛擬貨幣平臺一直是一個非常熱門的話題，我們看到央行和各個監(jiān)管部門采取了強力的監(jiān)管，也取得了一些初步的成效。請問這是出于何種考慮，下一步我們將出臺什么樣的監(jiān)管政策？謝謝。

周小川:

剛才您說到的那些措施可能您已經都觀察到了，您是說背后怎么考慮。首先，我們剛才已經回答了跟此相關的問題，意思就是央行比較早就動手關注金融科技方面的新技術，并組織了研討會，成立了研究所，在這方面付出了力量，同時進行了多方案的研究，這首先表明我們對科技的總體態(tài)度。同時，我們也很關注像區(qū)塊鏈和分布式記賬技術的應用。但與此同時，我們認為這些研發(fā)應該比較慎重，像比特幣和其他一些分叉產品的一些東西出的太快，不夠慎重，如果迅速擴大或者蔓延的話，有可能給消費者帶來很大的負面的影響。同時，也許也會對金融穩(wěn)定、貨幣政策傳導，都會產生一些不可預測的作用。因此，我們主張，研究一些新東西是好的，但是除了市場的動力以外，還要考慮全局、大局，不是要鉆一些政策空子，搞出一些什么爆發(fā)性的事件。

周小川:

再有，你在投入真正運行之前，一定要考慮跟消費者的關系，跟投資者的關系。因此，如果在測試還不太充分，或者測試結果也沒有得到廣泛認同的情況下，迅速擴大會可能出現一些問題。所以，從央行的角度來講，第一是不慎重的產品先停一停，有些有前途的產品也必須經過測試、經過認證，確實比較可靠了以后再推廣。所以，大家注意到我們央行的做法是去年8月底先把ICO停了，后來緊跟著，我們是不支持比特幣和人民幣的直接交易的。再有是，把現在的所謂比特幣一類的虛擬貨幣像紙幣和硬幣、信用卡一樣作為零售支付工具，目前我們沒有認可，銀行系統(tǒng)不接受，也不提供相關的服務，這就是背后的考慮。

未來的監(jiān)管，首先它是很動態(tài)的，它是取決于技術的成熟程度，也取決于最后測試試驗、評估情況。所以，這個應該說還有待觀察，也不是說馬上就要拿什么樣的監(jiān)管措施。也像我剛才所說的，在考慮這些新技術的同時，在服務的方向上要清楚，我們不太喜歡那種創(chuàng)造一種可投機的產品，讓人家都有一夜暴富的幻想，這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而是強調要服務實體經濟。既然是說想搞數字貨幣的話，你要考慮確實給消費者、給零售市場帶來效率、帶來低成本、帶來安全隱私的保護。另外，你要考慮大局，這個東西不要起到說跟現行的金融穩(wěn)定，跟現行的金融秩序直接相沖突。當然，如果說是技術發(fā)展會對原有的金融秩序帶來改變，也需要比較慎重地進行研究、進行論證以后再出臺。所以，總的來講，技術發(fā)展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大家也在逐漸摸索，在摸索過程中，說不上一定就是未來有某種確定的監(jiān)管政策。研究這些問題，央行也是和市場人士密切配合，聽取廣大公眾特別是媒體的意見。謝謝。

中新社、中新網記者:

請問周行長，當前金融控股公司監(jiān)管辦法的制定進展情況如何？金融控股公司監(jiān)管辦法主要會聚焦在哪些方面？它與單獨對證券、銀行等金融公司的監(jiān)管有哪些不同？謝謝。

周小川:

金融控股公司，潘行長也有研究，我先簡單說兩句。一是社會上現在出現了金融控股的行為，有的叫金融控股公司，有的沒有叫金融控股公司，但實質上有一些集團里形成了金融控股的做法，可能控股了多家金融機構，可能還在不同的行業(yè)，比如說有證券、有保險、有銀行的、有信托的等等，這樣的一些行為，同時也醞釀了一定的風險，這些東西應該納入金融控股公司的管理。對金融控股公司，我們試圖制定一些基本的規(guī)則，但目前也還在初步探索之中。首先一條，我們知道金融業(yè)是要依靠有足夠的資本，資本是能夠吸收風險的基礎和能力，因為金融是高風險行業(yè)，你必須有一定的本錢來支撐它的穩(wěn)健經營。目前出現的一些金融控股的行為，使得有一些他們所控制的金融機構的資本并不真實完整，社會上存在著有一些虛假注資、循環(huán)注資的問題。因此，強調資本的真實性、資本的質量、資本的充足，這是加強金融控股公司管理的一個內容。

二是你既然搞金融控股的話，你的股權結構，集團的股權結構和受益所有人的結構，實際控制人的狀態(tài)應該保持足夠的透明度。如果不透明的話，就容易在中間出現一些風險，出現一些違規(guī)的操作。因此，大家對金融控股的股權結構和受益所有人結構都很關注，也能從中能分析到很多問題。

再有，也就只有在所有權結構比較清晰的情況下，金融控股集團內部的金融機構要加強對它們的所謂關聯(lián)交易的管理。一個是，控股集團內部的金融機構之間可能有關聯(lián)交易，也可能和他們所控股的其他非金融類的企業(yè)，也就是實體經濟的企業(yè)以及海外的企業(yè)之間，都可能存在關聯(lián)交易。所以，對關聯(lián)交易的管理會有所加強。

總之，要保持一種穩(wěn)健經營、透明度。我認為，這可能是當前對金融控股公司進行管理和起草一些基本規(guī)范文件的起步點。當然，以后可能還會參照國際經驗，結合中國的具體情況，有更深的考慮。

潘功勝:

剛才周行長已經講得非常全面，金融控股公司實質上這些年來是發(fā)展比較快的，也出現了很多的風險，周行長剛才在講話當中所談到的，比如說交叉性的金融風險，比如說在金融控股公司的框架下，風險的隱蔽性比較強，比如說控股公司干預下面的金融機構的經營等等。在中國這個分業(yè)監(jiān)管的模式下，金融控股公司的監(jiān)管在規(guī)則上存在空白，監(jiān)管的主體也不明確，這就是為什么我們中央國務院要求，人民銀行要牽頭抓緊制定關于金融控股公司的監(jiān)管規(guī)則。

關于金融控股公司監(jiān)管規(guī)則的重點，剛才周行長在講話當中都講到，比如說要落實行為監(jiān)管，要實質重于形式。比如強化整體的資本監(jiān)管，建立并表的監(jiān)管機制，防止虛假出資、循環(huán)出資等等短期行為。要嚴格股權管理，這個股權的架構和組織的架構要清晰，股東和受益人應該是比較透明的，要強化關聯(lián)交易的管理，要在金融機構和控股公司之間，和其他的產業(yè)之間建立防火墻制度等等，現在，人民銀行正在會同相關部門，制定關于金融控股公司的監(jiān)管規(guī)則。謝謝。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

從近幾年的實踐來看，類似于P2P和比特幣這樣的金融創(chuàng)新往往是起于微，但是發(fā)展蔓延十分迅速。我的問題是，我們未來考慮構建什么樣的創(chuàng)新監(jiān)管的體系或機制，來確保對這種金融活動萌芽早發(fā)現，對可能存在的風險進行早的預防呢？謝謝。

周小川:

應該說這也是最近出現的新課題，過去金融系統(tǒng)其實一直是跟科技創(chuàng)新配合得相當好，而且金融系統(tǒng)歷來是科技創(chuàng)新的一個非常忠實的擁護者和應用者。大家可以想像，從早期計算機開始出現，從早期所謂通信系統(tǒng)開始改建，從遠程通信的出現，計算機網絡的出現，你在社會上看到金融行業(yè)不管是銀行、證券市場來講，都是計算機最大的買戶，也是互聯(lián)網非常大的使用者。金融系統(tǒng)很早也是所謂云存儲的使用者，最早來講大規(guī)模存儲客戶數據都是在銀行系統(tǒng)發(fā)生的。我們金融交易所包括股票交易所在內的都是聯(lián)網通訊、高速計算、數據挖掘，都是最忠實的云算者。

最近出現了一個情況，有一些技術發(fā)展比較快，跟常規(guī)不太一樣，另外科技應用直接導致他們創(chuàng)造新的金融產品，創(chuàng)造新的金融市場板塊，這種做法過去不多。新技術出來以后，他們去用，用的過程當中基本上還是把握住了應用的方向和范圍?，F在是有一些新的，這個新的東西我們第一是表示要密切跟蹤，共同合作，再有是如果新的技術馬上就投入運用，成為新的金融產品或者新的金融交易市場的板塊，我們認為要慎重。按照現在的規(guī)則，你該申請的還要申請，該評估的還要評估，穩(wěn)健以后再進行。同時我們特別強調一條，就是所謂消費者保護和投資者保護，你要注意這些東西它是會在社會上引起廣泛的效應。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加強投資者教育或者消費者教育。要知道對于一些特別新的產品，大家都沒怎么摸過，過去都不怎么知道的，一定要學懂了再考慮去用，你要用的話，就自擔風險，要自己搞清楚，否則的話，也不是完全靠監(jiān)管能夠管得住的。一方面監(jiān)管要想辦法學習跟上新的形勢，另一方面有一些規(guī)則還是要堅持。最后還要加強對消費者、投資者的宣傳教育，樹立自我負責的態(tài)度。謝謝。

鳳凰衛(wèi)視記者:

關于信貸管理的問題。我們也注意到，去年年底監(jiān)管層加強了對表外融資的管理，也導致表內的信貸規(guī)模激增，請問今年央行是否能夠容忍信貸規(guī)模出現大規(guī)模的增長，是否會采取一些限制的措施？如果由于額度的限制導致融資需求得不到滿足，實際利率的增長又是否會倒逼央行進行加息？謝謝。

周小川:

您提的這個問題，應該說從央行的角度我們更關心宏觀的匯總的這種數字，當然每個部門它可能關心它自己的幾個指標，就像你說的，如果一部分表外業(yè)務挪回表內的話，表內的增長可能就顯得偏快。比如說，具體的處室會覺得這個東西是不是快了一些，但是從宏觀上來講，從央行總體觀察來講，我們還是更加注意總量指標究竟對經濟增長，對經濟增長的質量，對就業(yè)、對物價的這些影響。因此，應該說有一些過去有點違規(guī)或者是打擦邊球的表外業(yè)務按照監(jiān)管的要求，按照會計準則的要求，應該納回到表內的話，這個調整是正常的，是有益的，同時在總量上也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現在的貨幣供應總量和其價格，就你說的利率，總體來講還是由總量決定的，不會由單項決定，不是說就由信貸決定利率，而利率現在已經是代表了更廣泛產品的一種綜合的價格。雖然這個價格還會有很多品種，比如說貸款的價格、債券的價格、股票的價格，但總體來講，整個的價格水平代表了宏觀經濟的狀況。謝謝。

主持人:

由于時間關系，最后一個問題。

香港商報新媒體記者:

近期港元的匯率持續(xù)走弱，已經達到了有聯(lián)系匯率以來的最低點。所以，我看到有聲音講，香港需要重新檢視聯(lián)系匯率制度。1997年的時候，中央大力支持香港維護聯(lián)系匯率制度，我想知道的是央行到現在如何定位港元的地位和作用，包括聯(lián)系匯率制度的地位和作用。謝謝。

周小川:

香港是特別行政區(qū)，在財政貨幣這些問題上都是高度自治的，在香港回歸祖國整個過程中，在香港基本法立法的過程中，這些事都已經說明白了，我估計您作為香港的媒體比我更清楚。香港目前實行聯(lián)系匯率制，聯(lián)系的是美元。后來有一定的微調，擴大到了正負五分錢的浮動范圍，這些都是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自己作出的選擇，走的是香港自己的決策程序，我們非常尊重這種政策選擇。同時我們也盡我們的力量配合支持香港的匯率政策和制度選擇。

因為香港經濟還是和內地的聯(lián)系最多，但是貨幣和美元聯(lián)系比較緊，這中間會發(fā)生一些變化，這種變化應該說也都是在預期之中的，也不是超過預期的。這種選擇，說實在的，有時候你會看到優(yōu)點，有時候會看到缺點，因為選擇很少，所以每項選擇都不可能說只要優(yōu)點不要缺點，總是共生的。我們不會對香港財政、貨幣政策作出什么評論或者提出什么政策主張，而是說如果香港作出的選擇，我們一定高度尊重，同時配合好，在現有的體制下我們也可以通過一些做法，使得現有的體制能夠平穩(wěn)的運行，盡可能的把可能存在的缺點和不利方面降到最低程度。謝謝！

主持人:

由于時間關系，今天的記者會到此結束。謝謝周小川先生、謝謝易綱先生、謝謝潘功勝先生，謝謝各位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