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唐小兵】

1937 年圣誕前夕的平安夜，山西省洪洞縣高公村，空氣清冽，寒星閃爍。一間普通的民舍里，有著這樣奇特的一幕：一男一女兩個美國人，興奮地圍著炭火喝咖啡，身旁還有一個年輕的中國人。

咖啡喝到興頭上，那位身著軍裝、頭發(fā)剪得極短的女士在高個頭男士的要求下，開始演唱美國南方黑人風格的基督圣歌，那位男士隨后掏出口琴，吹奏起在白人社區(qū)更流行的圣誕歡歌。

吹口琴的男士后來這樣寫道：“那真是一個難忘的夜晚。在中國最中心的地方，共產(chǎn)黨軍隊的總部，一個來自科羅拉多州的女人和一個來自佛蒙特州的男人，一起歡慶著平安夜?！?

這位在美國東北部佛蒙特州長大的男士，是埃文斯·卡爾遜上校 (1896-1947)，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兼海軍情報官員，公開身份是美軍觀察員。那位面容清癯、堅毅、只會唱黑人喜愛的圣歌的女士，是知名記者和左翼活動家艾格尼絲·史沫特萊(1892-1950)。同他們一起歡慶的年輕人，則是先后擔任史沫特萊和卡爾遜隨行翻譯，同時也是記者和作家的周立波 (1908-1979)。他們所在的高公村，當時是八路軍總部撤到晉南后的臨時所在地。其實這三人此時所慶祝的，并不僅僅是圣誕節(jié)的來臨。這天上午，八路軍總司令朱德批準了卡爾遜上校前往五臺山戰(zhàn)區(qū)進行觀察的請求，并且決定讓周立波一路陪同。這讓十二月中旬就來到八路軍總部的卡爾遜喜出望外，馬上把好消息告訴了史沫特萊和周立波。而十月中旬由周立波陪同從西安來到山西的史沫特萊，也即將動身前往漢口。

三個人的興高采烈不久就吸引來了朱德總司令和司令部其他一些將領。隨著一屋子的人興致越來越高，朱德為大家演唱了一首四川民謠，左權則即興表演了一段劍舞?！拔覀冞@是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薄栠d這樣記錄下朱德此時的感慨。

兩天之后，卡爾遜、周立波及一個排的八路軍戰(zhàn)士和十余匹騾馬啟程往晉東北方向出發(fā)，盡管兩架敵機剛剛在附近轟炸過。時值深冬，他們翻山越嶺，星夜兼程，或步行或騎馬，途經(jīng)數(shù)十個鄉(xiāng)村縣城，多次穿過日軍封鎖線，幾番遇險，目睹了日軍種種暴行的同時，也見證了各處村民自衛(wèi)隊兒童團隊的活躍。冰天雪地里跋涉近一個月，才由昔陽縣進入河北境內(nèi)，在晉察冀邊區(qū)訪問兩周，然后避開原路返回晉西南，最終于二月19 日回到洪洞縣，并在當晚就見到了朱德總司令。此次考察前后歷時52 天，行程近三千里，在周立波的陪同下，卡爾遜拜會并采訪了劉伯承、宋任窮、徐向前、陳賡、聶榮臻、王震、賀龍等八路軍將領。（1938 年，周立波在武漢出版了《戰(zhàn)地日記》和《晉察冀邊區(qū)印象記》兩本著作，對這次艱險而又難忘、常常引發(fā)其“懷古的心情”的旅程有詳細的記述。）

1938 年一月，聶榮臻陪同卡爾遜前往晉察冀邊區(qū)八路軍司令部，周立波為卡爾遜身后穿大衣者。沙飛攝。照片由王雁提供。

卡爾遜在河北阜平西莊村向八路軍演講，中立者為周立波，右為聶榮臻。沙飛攝。照片由王雁提供。

一

卡爾遜是歷史上第一位認真觀察和了解八路軍作戰(zhàn)和指揮系統(tǒng)的美國軍官，他曾兩次深入包括晉察冀在內(nèi)的華北進行考察，接觸了眾多的八路軍領導人，并且前往延安，與毛澤東做了徹夜長談。正如我們所熟知的史沫特萊、埃德加·斯諾 (1905-1972) 一樣，卡爾遜對中國人民進行的抗日戰(zhàn)爭也懷著極大的同情。

1937 年八月中旬，日本軍隊進攻上海，慘烈的淞滬會戰(zhàn)開始之際，正是卡爾遜搭乘美國客輪麥金利總統(tǒng)號駛進黃浦江之時。這也是他第三次來中國。在隨后的數(shù)周里，卡爾遜親眼目睹了日本軍機對上海的轟炸和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并且憑借其二十多年的軍事生涯，作出了日本軍隊是一支三流軍隊的判斷，但他同時也看到，中國軍隊在裝備、訓練和組織上都不具備在一場陣地戰(zhàn)中打敗日軍的能力。

1937 年的上海對卡爾遜來說并不陌生。十年前，他曾作為美軍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在上海駐扎兩年，其間開始學習中文，同時關注中國政情，并于1929 年在南京參加了孫中山的葬禮；1933 年他又被派駐上海，旋即調(diào)往北平，擔任負責保護美國領館的海軍陸戰(zhàn)隊副官，一直到1935 年回國?；孛绹蟛痪?，卡爾遜擔任了羅斯?？偨y(tǒng)在喬治亞州的“小白宮”的衛(wèi)隊副長官。羅斯福因為其外祖父曾在中國做茶葉生意發(fā)了財，所以對中國一直深感興趣；而卡爾遜因為經(jīng)常跟羅斯福談論中國話題，深得總統(tǒng)先生的信任，成為至交。他1937 來中國所負有的一個秘密使命，便是打破常規(guī)，直接向羅斯福匯報他在中國的見聞和觀察。

從1937 年八月到1938 年十一月的一年零三個月里，卡爾遜以美軍駐華參贊的身份走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從漢口到延安，內(nèi)蒙到香港，山東聊城到戰(zhàn)都重慶，廣泛接觸各界人士，拜會了蔣介石、毛澤東、閻錫山、宋慶齡，見到了白求恩、伊文斯，既跟八路軍戰(zhàn)士摸黑突破晉北五臺山區(qū)日軍的鐵路防線，也隨國民黨將軍驅(qū)車巡視魯南臺兒莊戰(zhàn)役后的現(xiàn)場，屢次和逃避戰(zhàn)禍的難民們乘車擠船，也有機會做軍閥土豪的座上賓。在1930 年代的中國，無法想象還有哪位外國人比卡爾遜接觸了更多的形形色色、上上下下的中國人。此外，每到一處，他還會跟當?shù)氐膫鹘淌拷佑|，他們有的來自挪威，有的來自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