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之元】

2019年4月10日，歐盟27國召開緊急會議討論英國提出的退歐延期申請，經過激烈辯論，最終同意英國可以延期到今年10月31日退歐。英國提出延期的背景是，2018年11月25日英國和歐盟達成的“退歐協(xié)議”（The Withdrawal Agreement）三次沒有被英國議會的多數批準，而反對者包括和首相梅同屬執(zhí)政黨的三分之一的保守黨議員。

2016年6月23日，英國舉行退歐全民公投，支持退歐方獲52%票，支持留歐方獲48%。發(fā)起公投（但預期留歐方勝出）的卡梅隆首相引咎辭職，7月13日梅就任英國新首相。梅的內閣歷經波折（包括多次多名部長辭職），終于在2018年底和歐盟達成“退歐協(xié)議”，但為何三次無法在議會通過呢？這就涉及愛爾蘭外交部長Simon Coveney首先提到的退歐“三元悖論”，牛津大學經濟學家Kevin  O’Rourke 將之稱為 “The Coveney Trilemma”, 如下圖：

“三元悖論”就是三個目標中最多可以同時實現兩個，不可能三個目標同時實現。上圖頂端的“49條：沒有英國北愛爾蘭和愛爾蘭共和國之間的硬邊界”是為了保證1998年“復活節(jié)前星期五”的北愛和平協(xié)議不因退歐而遭破壞。“49條”是指2017年12月8日英國和歐盟發(fā)表的談判進程的聯(lián)合報告的第49條，表明了英國政府和歐盟在確?！皭蹱柼m邊界應該保持不可見”（invisible，即沒有收取關稅的硬設施）的一致意見。上圖左下角的“50條：在北愛爾蘭和英國其它地區(qū)之間不應存在規(guī)制屏障”是指英國退歐需要全國一致行動，而不是北愛爾蘭單獨留在歐盟統(tǒng)一市場之內。上圖右下角的“蘭卡斯特紅線：英國脫離歐盟的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是指2017年1月17日梅首相在Lancaster House 發(fā)表的退歐政策演說，明確了英國的同時退出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的“硬退歐”立場。（見Kevin O’Rourke, “A Short History of Brexit: From Brentry to Backstop”, Penguin Books, 2019）

簡單來說，“三元悖論”蘊含著：如果英國既要退出歐盟的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又要保持愛爾蘭和英國的邊界（實即北愛爾蘭和愛爾蘭的邊界）是開放的（不可見，沒有硬性的收取關稅的設施），那么“北愛爾蘭和英國其它地區(qū)之間不應存在規(guī)制屏障”就不可能同時實現，否則第三國的各種走私和違規(guī)產品都可以通過愛爾蘭的開放邊界而進入歐盟。但這種讓北愛和英國其它地區(qū)不一致行動的方案是北愛爾蘭的“民主統(tǒng)一黨”(the Democratic Unionist Party， 簡稱DUP) 堅決反對的。DUP的支持者多是北愛的新教居民，他們在1922年“愛爾蘭自由國家”宣布從英國獨立的第二天，根據當時英國和愛爾蘭達成的協(xié)議，行使了脫離愛爾蘭的選擇權，從而英國國名從1800年以來的“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變?yōu)?“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大不列顛和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

換一個角度看，“三元悖論”蘊含著：如果英國既要保持愛爾蘭和英國的邊界（實即北愛爾蘭和愛爾蘭的邊界）是開放的，又要“在北愛爾蘭和英國其它地區(qū)之間不應存在規(guī)制屏障”，那么它就必須放松梅的英國同時脫離歐盟的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的紅線。而這其實正是2018年11月25日英國和歐盟最終達成的“退歐協(xié)議”所做的。

“退歐協(xié)議”，按照牛津大學Kevin O’Rourke的說法，其實是 “澤西減”( The Jersey Minus) 方案 （同上書， 第278頁）。澤西是英屬小島國，它加入了歐盟的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但只是商品貨物加入，服務，資本和人員流動則沒有加入。英國和歐盟的最終“退歐協(xié)議”之所以還要從“澤西方案”減去一點，是因為英國為了確保愛爾蘭邊界開放，同意在退歐過渡期仍然整體加入歐盟的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從而保證愛爾蘭和英國的硬邊界不必要），而只有北愛（而非英國其它地區(qū)）的商品貨物加入歐盟的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包括食品安全標準等）。如此復雜的制度安排，可見英國和歐盟（特別是其成員國愛爾蘭）確保1998年的“復活節(jié)前星期五”的北愛和平協(xié)議的決心。

在1998年的北愛和平協(xié)議(https://zh.wikipedia.org/wiki/貝爾法斯特協(xié)議) 中，愛爾蘭不再根據1937年憲法要求和北愛爾蘭統(tǒng)一，并相應修改了愛爾蘭憲法。英國保證北愛爾蘭的未來憲法地位必須經過北愛爾蘭居民的同意才能確定。同時，英國同意北愛的議會采取比例代表制選舉，確保新教居民和天主教居民的各自代表性。北愛居民可以自愿選擇英國或愛爾蘭國籍，或選擇同時擁有英國和愛爾蘭雙重國籍。因為愛爾蘭和英國都是歐盟的關稅同盟和統(tǒng)一市場規(guī)范的成員，北愛和愛爾蘭之間的邊界已經開放，再加上和平協(xié)議中的北愛居民可以自愿選擇國籍，這使得最激進的“北愛爾蘭共和軍”也不能不支持和平協(xié)議。1998年“復活節(jié)前星期五”的北愛和平協(xié)議的匠心在此充分展現在世人面前。

可見，北愛和平和歐盟密不可分。這應該是讓偉大的愛爾蘭作家喬伊斯在墳墓中欣慰的。喬伊斯和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有深刻的聯(lián)系，他甚至啟發(fā)了最激進的獨立運動領袖Arthur Griffith用“Sinn Fein”( 古愛爾蘭語“我們自己“之意)作為黨的名稱，現在的愛爾蘭執(zhí)政黨Fine Gael是從Sinn Fein分化轉變而來的。但同時，喬伊斯認識到，有兩座大山必須同時反對，即英國帝國主義和羅馬天主教對愛爾蘭的精神主宰。用我們中國革命的話語來說，喬伊斯呼吁反帝反封建必須并舉，只反帝不行，只反封建也不行。（參加胡繩，”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喬伊斯曾說，“我寧愿當中世紀阿姆斯特丹城市的市民，也不愿當任何帝國的皇帝”。

目前，梅首相還是希望2018年11月25日英國和歐盟達成的“退歐協(xié)議”能夠在今年5月23日前被議會批準，這樣英國就不必再參加歐洲議會的選舉并支付費用。不論英國退歐的三元悖論最終如何化解，這一當前國際政治經濟格局的重大變化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持續(xù)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