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子思】

上一篇講過，“謊言帝國”在任何一個古老的“軸心民族”中都不可能出現(xiàn)，但是它與公元1000年前后發(fā)生于西北歐的現(xiàn)代性運動和日后的“浮士德式”文化卻毫無沖突，且相輔相成。簡言之，“謊言帝國”就是西方文明的特產(chǎn)。

“浮士德式”文化在興起之初只屬于西方文明，因為這是一種以放棄心靈生活、放棄道德準則為代價換取追求世俗權力并滿足身體欲望的文化，而這并不是什么新型文化，其中包含的放縱貪婪、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罔顧他人等惡劣的精神取向，恰恰是各個“軸心民族”通過各自的“軸心時代”所克服掉的東西。而西方文明沒有自己的“軸心時代”，并作為“軸心民族”的對立面和毀滅者橫空出世，所以才會將野蠻的古代文化繼承下來。

但是隨著西方文明近現(xiàn)代以來的強勢崛起，隨著這一文明借助其在“有組織的暴力”方面的優(yōu)勢加上科學技術成果方面的優(yōu)勢一舉成為了全球的主導文明，這種古老文化竟然在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科學主義等現(xiàn)代觀念的裝飾下重新粉墨登場了。

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科學主義被認為是好的、進步的、代表未來的，于是作為其一體兩面副產(chǎn)品的精神退步和道德墮落就被默默接受了，這是“謊言帝國”在當代不受挑戰(zhàn)地橫行天下的最主要根源。

《小大角戰(zhàn)役》（資料圖）

回顧歷史，整個故事大體上是這樣的：西方“浮士德式”民族最早走向世界的先鋒是15-16世紀從伊比利亞半島沖出來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最早受到這些野蠻民族沖擊的是非洲和美洲的原住民社會。今天的人們復盤這段歷史，會意識到這真是人類歷史上一個巨大的荒謬，僅僅因為地理上的原因，恰恰是最沒有能力抵抗“浮士德式”文化的那些原生文明，不幸遭遇到了“浮士德式”文化中最兇殘的部分。

發(fā)生在非洲的奴隸貿(mào)易持續(xù)了多個世紀，無以計數(shù)的血淚故事直到今天還在折磨著人類的良知。2020年之后席卷全球的“黑命貴”運動再次揭開了這段歷史，人們?nèi)匀徽痼@于其中的黑暗和血腥。

其實事情遠不止于此，發(fā)生在美洲大陸原阿茲特克帝國和印加帝國的種族滅絕和文明毀滅，甚至比非洲的黑人奴隸故事更為黑暗和血腥，但由于連代言人都沒留下來，今天的控告和清算都無法進行了。

根據(jù)當代的學術觀點，在西班牙入侵者到來之前，阿茲特克帝國和印加帝國分別代表了尤卡坦文明和安第斯文明。這兩大文明，包括在此之前已經(jīng)開始衰亡的瑪雅文明，都屬于在美洲大陸獨立發(fā)生的人類原生文明。

以尤卡坦文明為例，在被科爾蒂斯的軍隊毀滅之前，其文明程度已經(jīng)獨立地達到了不亞于歐亞大陸“軸心時代”各原生文明的水平。根據(jù)斯賓格勒的說法，在文明程度上，入侵阿茲特克的西班牙人至少落后前者800年，“在那時，西方正處于瑪雅人在公元700年左右便已經(jīng)越過的一種水平上；能夠成熟領會瑪雅潘聯(lián)盟政策的時代，不是別的，正是腓特烈大帝的時代；而公元1500年的阿茲特克人正在創(chuàng)建著的事物，對我們而言則當是在遙遠的未來?！保ㄋ官e格勒，1918）。

據(jù)歷史記載，當西班牙人第一眼見到阿茲特克首都特諾奇蒂特蘭這座大城時，完全被驚呆了。布滿了華麗裝飾的巨大建筑物，復雜完備的水渠系統(tǒng)，整齊平坦的人行道，甚至還有拱形的立交橋，都是他們從未見過的。 除此之外，還有美妙的音樂、舞蹈、雕塑等種種藝術，貴族男女美麗的服裝和配飾，以及能夠維持一個如此龐大的帝國所需要的各種經(jīng)濟和政治思想。今天的學者還認為，人類社會完全獨立地發(fā)展出來的文字系統(tǒng)只有三個，即東地中海的古美索不達米亞字母文字、東亞的中國象形文字和尤卡坦半島的瑪雅語系形意文字。

在安陽殷墟遺址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新華社發(fā)

龐大的帝國當時的人口足足有1500多萬人，科爾蒂斯率領的常常只有幾百人的隊伍，原本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更不用說將整個文明徹底毀滅掉。關于其中的一次戰(zhàn)斗，西班牙人是這樣描述的：“大炮、火槍和弓箭都無濟于事，徒手搏斗更沒用，即使我們每次沖鋒都要殺死三四十個人，他們?nèi)匀灰酝瑯泳o密的隊形和比開始時更多的能量繼續(xù)戰(zhàn)斗。”（轉引自巴迪·利維，2008）不難想象，如果每一次戰(zhàn)斗都是這樣，西班牙人在尚未抵達首都之前就已經(jīng)全軍覆沒了。

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了，西班牙人依靠他們在鐵器、火藥、馬匹等軍事技術上的優(yōu)勢，通過兩年的征戰(zhàn)最終將這座在他們眼里“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變成了廢墟，并導致了整個帝國的毀滅。在幸存下來的阿茲特克人的回憶中，“戰(zhàn)士們的血像水一樣流淌，聚集成池。池子擴大了，血液和內(nèi)臟的臭味充斥著空氣。西班牙人跑進社區(qū)的房子，殺死那些躲藏的人。他們到處跑，到處搜；他們侵入每個房間，獵殺。”（同上）

關于這段歷史的記載，都是勝利者西班牙人書寫的，文明的毀滅是如此徹底，僅存的幾個阿茲特克人文字手抄本已經(jīng)沒人能夠讀懂，所以后人永遠不可能知道事件真相到底是什么。但即使在西班牙人自己的記敘中，仍然可以確認如下幾個基本事實：1）西班牙人登陸后在很長時間里都受到了禮遇、敬重和食物上的招待；2）盡管隨后發(fā)生了掠奪、搶劫和屠殺行為，雙方仍然簽署了多個和平協(xié)議；3）在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中，阿茲特克戰(zhàn)士們表現(xiàn)出不亞于西班牙人的英勇行為；4）帝國的財富巨大，但是散落在各處，國庫幾乎無人看管，西班牙人輕而易舉就拿到了手中。僅憑這幾點即可以得出結論：阿茲特克人整體上是比西班牙人更高尚、更仁義、文明程度更高的人，也是將誠信和友誼看得比物質(zhì)財富更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