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澎湃新聞

在蘇州的制氧機公司維修保養(yǎng)機械30余年，52歲黃文明自認為是機械方面的行家里手，懂得汽車的三大件：發(fā)動機、底盤懸掛系統(tǒng)和變速箱。

跟黃文明一樣，在南京做二手車生意的蘇偉桐在他發(fā)小的眼中是“很懂車的人”，對車輛新舊好壞、問題程度很懂行。

未料，黃文明、蘇偉桐在自己買車時卻看走眼了，還被蒙在鼓里多年。

蘇偉桐經(jīng)手，轉賣給自己發(fā)小鮑偉的斯柯達速派轎車 本文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王萬春 圖

黃文明2015年4月買了一輛斯柯達明銳轎車，出現(xiàn)故障燈隨時亮起、胎壓監(jiān)測顯示不正常、車窗無法關閉等電路問題；而2017年4月，蘇偉桐接手后再轉賣給發(fā)小的一輛斯柯達速派轎車，經(jīng)常出現(xiàn)空調不制冷、門窗自動解鎖、儀表器隨時跳出故障碼等情況。

他們都曾在斯柯達4S店維修保養(yǎng)，但車況小毛病照舊，并沒有徹底解決問題。

為什么監(jiān)測維修時正常，使用時卻小毛病不斷呢？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從權威渠道獲取的一份郵件，或可以揭開這些車主的疑惑。

該份郵件顯示，2014年12月21日晚9時23分，斯柯達總部給江蘇、安徽的大華東區(qū)的51家4S店發(fā)送內部郵件，要求他們處理59輛質損車輛及長庫齡車輛，其中有39臺車輛是“菲特”臺風后的進水質損車。

黃文明、蘇偉桐二人所購買車輛車架號均在該郵件附件中，車輛類型一欄明確標注：菲特進水質損車。但二人對此并不知情。

11月29日15時許，蘇偉桐當著澎湃新聞的面聯(lián)系當初購車的賣家江蘇蘇舜明達斯柯達4S店的一名二手車評估師，詢問對方他買入的車曾經(jīng)是否進水？對方立馬否認，并表示“需進一步向公司確認。”

據(jù)當時收到這份郵件的鹽城原斯柯達某4S店老板管先生稱，上述郵件是廠家要求4S店處理進水質損車，4S店在實際銷售過程中不會告知消費者，“告訴消費者了，消費者還會要這個車嗎？”

購買庫存車

兒子考了駕照后，提出要買一輛車，52歲的黃文明覺得，也該給準備結婚的兒子買輛車了。

黃文明是蘇州制氧機股份有限公司的職員。在公司工作30多年，他主要手藝就是維護保養(yǎng)廠房里的機械，“我本來就是搞機械的，所以對車也懂一些”。

黃文明告訴澎湃新聞，他不看重車的內飾、配置，只看重車的發(fā)動機、底盤懸掛系統(tǒng)和變速箱，“我就喜歡獨立懸掛系統(tǒng)的，還要再看看車的線束系統(tǒng)?！背?，他認為車輛的品牌也很重要。

同屬大眾品牌的斯柯達，是黃文明心意的選車目標。但早在他選車之前，斯柯達總部發(fā)給他所在的大華東區(qū)4S店的一份郵件，給黃文明選中的車帶來了變數(shù)。

2015年4月，選車看車時，在蘇州華美都斯柯達4S店，黃文明看中了一輛黑色的1.4T自動擋、7速雙離合的斯柯達明銳轎車逸俊版2012款。彼時，該款車廠家指導價16.1萬元。

黃文明記得，當時這家4S店同款型的車就這一輛，他自稱看到了心意中的車，但又沒有更多選擇，“車當時擺在店門口，（車身）灰的，臟的一塌糊涂，看起來不像新車了。”除此，黃文明還留意到，車子的車轂和碟剎有一半生銹了，另一半明亮。

據(jù)黃文明稱，當時他向4S店提出了質疑，對方告訴他，該款車廠家已停產，該輛車是一輛庫存車，長時間停放沒有清理，車身不潔很正常。當時，4S店強調不是試駕試乘車，還給他看了儀表盤上的公里數(shù)，顯示沒有開過，并表示車價可優(yōu)惠打七五折。

“當時的價格16萬多，優(yōu)惠后我13.8萬就可以上路了，人都有貪便宜的心理，所以我就買下來了?！?

黃文明的訂車合同

當年4月19日，黃文明與蘇州華美都斯柯達4S店簽訂的銷售合同顯示，合同中甲方蘇州華美都斯柯達4S店向乙方黃文明保證了要隨車交付產品合格證、保證售前的調試、檢驗和清潔等，并在車輛質量一項明確了是合格產品，但該合同中并沒有提到車架號或車輛代碼等車況信息。

4月20日，蘇州華美都斯柯達4S店給黃文明的一張車款收據(jù)顯示，車款共138500元整。在一張購車費用結算清單中，寫明了該車的車型代碼和車架號D2089008。

黃文明的機動車行駛證顯示，該車從4S店購入時是一輛還未登記的新車。

黃文明的機動車登記信息顯示，他購買的該輛車，車輛出廠日期是2013年7月23日。他的機動車行駛證顯示，該輛車注冊日期是2015年4月23日，發(fā)證日期也是2015年4月23日。這意味著，黃文明從4S店直接購買的這輛車，此前未經(jīng)轉手，確實是輛新車。

安全隱患

在江蘇購買了斯柯達進水質損車、庫存車的車主，黃文明并非是孤例。

2017年4月，南京的鮑偉通過自己的發(fā)小蘇偉桐，購買了一輛斯柯達速派1.8T手自一體的名仕版灰色轎車。彼時，該款車廠商指導價20.36萬元。

鮑偉這輛車的機動車登記信息顯示，該車出廠日期是2013年8月23日。其機動車行駛證顯示，該車注冊日期2015年8月28日，發(fā)證日期2017年4月22日，車架號是D2039719?？梢姡撦v車在鮑偉接手之前，曾有人于2015年8月28日已購買注冊登記。

鮑偉的發(fā)小蘇偉桐是南京大公二手車交易市場的一名二手車買賣老板，在鮑偉的眼中，蘇偉桐在這個行業(yè)摸爬滾打多年，是個“很懂車的人。”

2019年11月29日，在蘇偉桐的辦公室，他向澎湃新聞回憶了購買該車的經(jīng)過。2017年4月，江蘇蘇舜明達4S店二手車部的一名二手車評估師向他推薦了該車，“他說車是他們公司老總的，還是老總的朋友的，我記不清了?！?

蘇偉桐說，當時他懷疑該車的出廠問題，4S店的人向他告知了該車是長庫存車，當時只開了兩萬公里，在看車當天他以15萬元多的價格接走了該輛車，“我是幫我的朋友（鮑偉）買的，他要買二手車，4S店這個人我們之前經(jīng)常合作，所以當時的疑點我也沒放心上?！?

據(jù)蘇偉桐稱，這個價格在當時是該款車的正常價格，因為斯柯達速派跟上汽大眾同類型的車中和邁騰、帕薩特一樣，品牌也一樣，邁騰在當時的市場實際銷售價格17萬元左右，所以他購買該輛車時15萬元算是正常價格。

蘇偉桐說，如今開了兩年多，該輛車沒有大問題，但小毛病不斷，存在影響安全行駛隱患。據(jù)他稱，鮑偉在使用期間，該輛車的電腦板經(jīng)常電路失靈、行車過程中門窗會自動解鎖、有時關不上、空調不制冷等問題，“打個比方，比如在跑高速時開高速巡航時，它突然電路失靈不工作了，你給油它不動了，或者安全氣囊在關鍵時刻無法彈出，電路失靈是有安全隱患的。”

蘇偉桐稱，2018年時，朋友鮑偉開著該車到斯柯達4S店維修了，維修人員告訴他們是其中一個芯片模塊的問題，但更換芯片維修后，這些問題并未徹底解決。

黃文明表示，他的車也是電路問題，儀表顯示不正常，故障燈時常跳出，2017年他們到4S店維修處理過一次，但處理過后，胎壓監(jiān)測顯示至今不正常，“就一個紅的標記，要我自己經(jīng)常去清零這個胎壓顯示數(shù)據(jù)，有時候確實是胎壓不正常引起的，有時候明明沒問題也要跳出來顯示?！敝劣谏P的輪轂和碟剎，黃文明稱并未給他帶來困擾。

除了黃文明和鮑偉他們，蘇州的沈華雙從蘇州華美都斯柯達4S店購買了一輛灰色的1.6T手自一體明銳逸杰版2012款轎車。他告訴澎湃新聞，購買時4S店同樣告訴他是庫存車，在價格方面享受了優(yōu)惠。

還有南通的周霞，在南通長江眾達斯柯達4S店購買了一輛灰色的1.6T手動明銳逸致版轎車，廠家指導價格不到10萬元。跟上述3輛車一樣，周霞稱，在購買時4S店只告訴他是庫存車，也在價格方面享受了優(yōu)惠。

但事實并非如此。

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

購買車輛至今，只知道自己的車輛是庫存車，在價格方面享受了優(yōu)惠的黃文明他們，截至2019年11月底，還不知道自己的車可能是2013年的“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從權威渠道獲得的一份電子郵件顯示，黃文明等車主所購車輛均疑為“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

斯柯達大華東區(qū)給片區(qū)51家4S店的郵件，要求4S店處理進水車。

斯柯達大華東區(qū)發(fā)給片區(qū)51家4S店的郵件內容

郵件結尾有附件，附件中有該批車的車架號、車型、配置等信息。

早在黃文明他們購車之前的2014年12月21日（星期天）晚上9點23分，一個郵箱地址為“蔡勁柏”的漢語拼音全拼、郵箱后綴域名為上汽大眾CSVW的發(fā)件人，向江蘇和安徽兩地的51家4S店發(fā)郵件，郵件名為“質損車及總部長庫齡車輛處理方案—大華東”，該份電子郵件同時抄送了郵箱地址后綴域名為上汽大眾的23人。

該份郵件內容顯示，“各位銷售總監(jiān) 、計劃經(jīng)理，現(xiàn)總部計劃處理一批質損車輛及長庫齡車輛。”

郵件中提到的汽貿轉賣流程

郵件中的具體處理方案提到，2013年上海菲特臺風導致進水的車輛和斑點質損車輛，由經(jīng)銷商向汽貿轉賣（見圖：汽貿轉賣流程）。在折扣一欄，這兩種車在市場指導價的基礎上打76折，其中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分車型有額外補貼。另外，總部長庫齡車輛屬于正常促銷，給予額外清庫補貼，由總部導入訂單并綁定車架號。

郵件附件中的59臺質損車明細情況

該郵件內容提到，此次大華東區(qū)共分配到59臺上述車輛，其中內部已消化15臺，剩余44臺待消化，要求每家經(jīng)銷商至少提報1臺車輛需求。該份郵件的兩個附件，分別是汽貿轉賣流程和車況信息EXCEL表。

郵件中的收款單位是上海汽車貿易有限公司，郵件落款處是發(fā)件人蔡勁柏（Cai Jinbai）的名片信息。澎湃新聞從其中一名經(jīng)銷商處獲悉，蔡勁柏當時是斯柯達大華東區(qū)的計劃主管。

2014年12月22日（星期一）中午12點42分，蔡勁柏又發(fā)了一份電子郵件，收件人和抄送跟上述第一份郵件一樣。這次，郵件中公布了質損車及總部長庫齡車輛匹配結果及未提報經(jīng)銷商名單，明確了這批車的去向。

上述兩個郵件的附件內容顯示，這批車共59臺，其中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39臺，4臺是斑點質損車，其余為常規(guī)長庫齡車輛。

郵件的附件內容顯示，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最早的出廠日期是2013年6月17日，最晚的出廠日期是2013年10月3日。

這個時間節(jié)點，恰恰是臺風菲特肆虐的時間。公開資料顯示，2013年第23號強臺風“菲特”形成于2013年9月29日，消散于2013年10月7日；菲特給江浙滬閩等東部沿海省市帶來的降雨強度突破歷史記錄，也使浙江全境出現(xiàn)罕見洪澇災害，致直接經(jīng)濟損失623.3億元，為此前近十年單個臺風直接經(jīng)濟損失最重的一次。

上述郵件附件中，注明了每臺車的車架號、車型及代碼、顏色、配置、內飾等車況信息。同時，每臺車的去向中注明了分配到的經(jīng)銷商名稱，均來自江蘇和安徽兩地。

澎湃新聞經(jīng)對比車架號發(fā)現(xiàn)，黃文明、蘇偉桐（鮑偉）、周霞、沈文華他們購買的車輛車況信息與郵件附件中登記的一致，均屬于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

12月3日，就上述郵件問題，蔡勁柏在電話中稱，“我沒有印象，記不清了，你問上?？头瞻??！?

當天11時許，澎湃新聞聯(lián)系上汽大眾客服，表明記者身份后，對方叫來領導接聽了電話。對方詢問采訪問題后稱，稱他們會做登記上報反饋，隨后有專員會聯(lián)系答復，但截止發(fā)稿時，對方尚沒有回復。

蘇州華美都斯柯達4S店客服稱，2016年年初時，該店從銷售、銷售總監(jiān)、主管、總經(jīng)理都進行大換血，不知曉此前的事情。

全國其它大區(qū)疑有該批車輛

“我的車子什么時候進水了？沒有泡過啊。”這是黃文明、蘇偉桐他們獲悉情況后的第一反應，當初購買時4S店均沒有向他們言明車輛屬于“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均聲稱僅僅是庫存車。

蘇偉桐（鮑偉）購買的車輛機動車注冊登記信息

冷靜下來后回想，“使用過程中車輛出現(xiàn)的電路失靈等各種小毛病，確實符合進水車的特性”，在南京搞二手車買賣的蘇偉桐說。

鹽城原斯柯達某4S店老板管先生就接到了上述郵件，他也是上述郵件的爆料者。據(jù)管先生介紹，2014年12月21日收到斯柯達總部的該份郵件后，作為4S店，實際不愿意要這批車輛，“不能光明正大地買賣，還要我們自己先向廠家墊付資金?！币钊盏牡诙萼]件內容顯示，江蘇、安徽多達25家4S店沒有向總部提報菲特進水質損車、庫存車后，被廠家強行隨機攤派匹配到店。

管先生說，按照郵件內容，此次處理是總部計劃處理菲特臺風進水質損車和庫存車，其中有斯柯達晶銳、明銳、速派、昕銳四個款型，彼時斯柯達全國有6個大區(qū)，分別是大華東區(qū)、大東南區(qū)、大華北區(qū)、大西南區(qū)、大西北區(qū)、大華南區(qū)，他們大華東區(qū)該批車輛被分配59臺，“其它大區(qū)也應該分配到了，上海是斯柯達銷量最大的地區(qū)”。

管先生向澎湃新聞提供的材料顯示，根據(jù)斯柯達的批售政策，斯柯達總部每月向4S店經(jīng)銷商下達銷售指標，“比如這個月給你下達銷售目標任務是10臺，你只賣出去6臺，那你就無法返利提款，還要自己墊付車款，第二個月繼續(xù)給你下達銷售目標任務，不斷疊加把你套牢?！惫芟壬f，這也是他此次選擇站出來爆出郵件的原因之一。

就價格方面來說，管先生指出，據(jù)斯柯達當年相關報表，晶銳、明銳、速派、昕銳相關批次的車輛廠家市場指導價，從80400元至216600元不等，而黃文明、蘇偉桐（鮑偉）他們購買的車輛價格，實際上就是按正常新車的市場價來購入，“實際銷售過程中，正常新車也會打折優(yōu)惠，他們購入的價格就是一個新車正常的價格”。

蘇偉桐和管先生分別表示，進水車在市場可以流通，但必須事先得明確告知消費者，在消費者愿意購買的前提下，價格也要大打折扣，具體還要看進水的程度，“我自己搞二手車買賣，進水車我也不敢接”。就在2018年第22號臺風“山竹”過后，多家汽車媒體爆出原本30萬元的車，“山竹”過后因泡水只能賣3萬元。

2019年11月29日，蘇偉桐當著澎湃新聞的面聯(lián)系他購車的南京江蘇蘇舜明達斯柯達4S店的評估師，向對方詢問購買的車輛曾經(jīng)是否進水時，對方否認，表示“不太可能，需要進一步向公司確認”。

據(jù)斯柯達大西南區(qū)某4S店金牌銷售周正（化名）稱，類似這種車在4S店只有銷售經(jīng)理以上級別的人知曉情況，甚至銷售經(jīng)理都不一定知情，據(jù)他所知，2014年前后斯柯達確實處理過一批廠庫長庫齡車。

“告訴消費者了，消費者還會要這個車嗎？肯定不要了。”管先生說，在4S店實際銷售過程中，進水質損車因為價格的問題和車況安全隱患的問題，一般不會告訴消費者實情，“普通消費者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