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要求全域綠化，下邊執(zhí)行毀田造林；上級圖上圈圈點點，基層承擔強拆風險……半月談記者調研發(fā)現，部分地方上級部門決策時追求大干快上，落實中配以高壓督察考核，導致基層“先被壓著埋頭快干，后被曝光問責整改”，既浪費了公共資源，又傷害了群眾感情，還折騰了基層干部。

不看“耐心”，只看“決心”

近年來，中部某地大力開展造林綠化工程，路網兩側要求栽植數十米乃至上百米綠化林，但該地不少區(qū)域地處平原農區(qū)，道路兩側皆為大片基本農田，基層干部在落實造林要求和保護基本農田之間犯了難。

“我們知道，在耕地尤其是基本農田里種樹綠化是違法行為，但胳膊拗不過大腿，下級要服從上級決策?！币晃换鶎痈刹勘硎尽Ｓ械胤降淖匀毁Y源部門因綠化造林違規(guī)占用農田向基層相關部門發(fā)過建議函，但由于上級領導高度重視，層層督察考核排名，基層干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個別地方“十年任務，三年完成”，最終占用了不少農田。

農田里種上綠化樹木

同樣，淮河流域一地市下轄多個脫貧縣，財政高度依賴上級轉移支付。但當地曾出臺“大干快上”的人居環(huán)境整治政策，提出半年實現鄉(xiāng)村“凈綠亮美”，上級定目標、搞排名、抓檢查，下級籌資金、想方案、干工作，導致基層組織以舉債、化緣、賒欠等方式綠化道路、美化鄉(xiāng)村。部分地區(qū)出現過度綠化、重建輕管、裝點門面等亂象。

“有的鄉(xiāng)鎮(zhèn)森林覆蓋率已經超過70%，鄉(xiāng)村道路兩旁樹林本就郁郁蔥蔥，還要在狹窄的路肩上種上拇指粗的樹苗?！碑數匾晃淮甯刹空f，該村是脫貧村，栽種的2000棵樹苗還是幫扶單位購買的，但因機械費、人工費、耗材費等欠下債務，“就這還不夠，還計劃繼續(xù)向幫扶單位化緣，在村組路上搞綠化”。

此外，一些地方喜歡包裝大項目、追求大規(guī)模、要求高速率，大手一揮圈出一個產業(yè)園、點出一片集聚區(qū)。由于建設用地指標普遍緊張，基層干部首先面臨拆遷騰地難題。在任務期限倒逼下，協(xié)商不通只能強拆，激化干群矛盾。

有基層干部表示，都知道拆遷工作難干，需要耐心做群眾工作，更沒人想違規(guī)強拆，但上面一手舉著地方發(fā)展機不可失的大旗，一手揮著逾期未完成問責懲處的鞭子，不看“耐心”，只看“決心”。

先違規(guī)蠻干，后問責整改

半月談記者調研發(fā)現，“明知違規(guī)，不敢不干”的結果往往是“違規(guī)先干，問責后改”，在輿論曝光或專項督查后，基層既要“認錯誤，背責任”，又要“挖新土，填舊坑”。幾番折騰下來，傷害了感情，消磨了干勁。基層干部疲于應對，又由此陷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形式主義窠臼。

上述中部某地違規(guī)占地造林綠化被督查整改后，部分地方開始一輪“退林還田”行動，當時栽得有多快，現在刨得就多急。“財政拿錢栽樹，財政出錢毀林，種樹時大干快上，刨樹時倒排工期?！庇谢鶎痈刹空f，硬著頭皮干傻事，忙活了一圈，什么也沒留下。

北方某地高速兩側部分殘存的綠化樹木散落在麥田里 郝源 攝

在“決策隨意，執(zhí)行違規(guī)，整改背鍋”的困境下，少數基層干部采取“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方法消極應對。半月談記者了解到，北方某縣級市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存在假借建設農業(yè)設施之名，違規(guī)占用耕地建設“大棚房”經營餐飲的現象，該市市長、副市長等4位領導到該鄉(xiāng)鎮(zhèn)調研，均要求“連夜整改到位”。

面對4個“連夜整改到位”的要求，鄉(xiāng)鎮(zhèn)干部表態(tài)堅決，承諾馬上整改，絕不過夜。但該名干部心知不可能一夜到位，琢磨一番后，讓相關責任人拉來幾車黃土，將“大棚房”進口處已硬化的地面覆蓋后，次日向上匯報已經連夜整改，并拿出黃土覆蓋地面的視頻作為證據。但經實地查看后，這種“顧頭不顧腚”的突擊式整改，讓人啼笑皆非。

審慎科學決策，暢通反饋機制

半月談記者調研發(fā)現，之所以出現“決策亂畫餅，落實翻燒餅”的現象，根源在于一些地方在出臺決策時，對政策理解淺嘗輒止，對基層的要求簡單粗暴，形成一種看似有魄力、力度大、高效率的工作場面，實則是一種低水平、低標準、簡單化的工作方式，消耗了大量財力物力，卻只留下了因決策隨意性、主觀性導致的“短命決策”。

針對基層苦惱的“先違規(guī)快干，后問責整改”現象，干部群眾建議，要用好調查研究“傳家寶”，深入基層，用系統(tǒng)思維把脈問診、開方用藥。對違規(guī)事項督查整改時不能頭疼醫(yī)頭、腳痛醫(yī)腳，要“拔毒瘤”而不要“貼膏藥”。“坐在辦公室都是問題，下去調研全是辦法”，要樹立務實作風，克服急功近利、盲目跟風的政績觀。

要完善好、落實好民主決策、科學決策制度。建立健全上下級部門間的雙向反饋機制，使施政過程中，基層實情得以及時反饋，政策偏差得以適時糾正。處理好集體決策和個人負責之間的關系，在決策過程中既發(fā)揚民主，又壓實責任。

要完善制約和監(jiān)督機制，把決策權力和決策責任統(tǒng)一起來?！芭呐哪X門、動動嘴皮的‘政令’還是少出為妙。”受訪人士認為，事后問責不應只盯著“既干事，又背鍋”的基層干部，更應對隨意決策，甚至違法決策的領導干部給予懲處。要健全完善重大決策合法性審查工作機制，筑牢防錯糾偏的制度堤壩；完善決策過程中的簽字、記錄等制度，不斷優(yōu)化制度設計，提升科學決策水平。

半月談記者：韓朝陽 馮大鵬 孫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