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在1999年3月15日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大會新聞發(fā)言人曾建徽邀請國務院總理朱镕基會見采訪本次大會的中外記者并回答記者的提問。

朱镕基總理在招待會開始時表示歡迎記者們提出任何問題。

意大利《24小時太陽報》記者：有人認為，10年以后世界會有三種大貨幣，美元、歐元，另一個不知道是亞洲的日元還是人民幣？你覺得人民幣有這個可能性嗎？

朱镕基：人民幣能否成為世界貨幣，這個問題不應該由我來回答，而且現(xiàn)在還言之過早。但是我可以說一句：現(xiàn)在人民幣非常堅挺，不會貶值。

中央電視臺記者：在過去一年中，中國政府經(jīng)受了嚴峻的考驗，也贏得廣泛的贊譽。請問過去一年讓你最感困難的是什么，最不滿意的是什么，最感動的又是什么？

朱镕基：過去的一年我感到非常難，這個困難超過了我預料的程度。第一，我原來沒有估計到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這么大；第二，我國發(fā)生的歷史上罕見的特大的洪澇災害也超出了我的預料。但我感到滿意的是，我們在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依靠全國人民的努力，我們站住了，這兩個困難我們都挺過去了。這是不容易的，所以我在政府工作報告中說了一句：來之不易呀！我所不滿意的，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但是，我也感覺到，有個別部門和地區(qū)沒有很好貫徹中央的方針政策。我最感動的，是我在抗洪搶險第一線看到我們的人民解放軍不顧一切地保衛(wèi)人民，甚至用身體保衛(wèi)堤防，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美國《時代》周刊記者：您再過幾天就將訪問美國，但是考慮到現(xiàn)在華盛頓出現(xiàn)了一種很不好的反華的情緒，看來您的美國之行就好像您要踏入另一片雷區(qū)。在華盛頓人們指責中國從事間諜活動，或者是偷竊一些敏感的、高技術的情報用于提高中國自己的軍事技術，而這對美國的安全構成了威脅。您對這樣的指責作如何的反應？您打算怎樣來改變美國人對中國的看法？在美國華盛頓有一些政客，他們在要求重新審查美國奉行的對華接觸政策，在美國好像不太喜歡中國的情況下，您認為中國還值得把美國當成你們的朋友嗎？

朱镕基：在中美兩國元首實現(xiàn)互訪以后，中美之間致力于建立建設性戰(zhàn)略伙伴關系，發(fā)展勢頭本來是很好的。但是由于種種不講你們也知道的原因，在美國出現(xiàn)了一種反對中國的潮流，這使我們感到很不安。我不認為我對美國的訪問將要進入地雷陣，但是確實會遇到很多敵意和不友好的氣氛。在今年2月22號的《business weekly 》(《商業(yè)周刊》)上登了一篇題為《china，what's going wrong》(《中國出了什么問題？》)的文章，這篇文章十分特別，它認為中國已經(jīng)大禍臨頭。我還沒有看到美國的其他雜志發(fā)表過這樣的文章。這篇文章的發(fā)表也反映了現(xiàn)在美國出現(xiàn)的那一股潮流，實際上是美國的內(nèi)部斗爭把中美關系作為犧牲品。這樣，我也成了一個受害者。這家雜志的封面上登了我的一張照片，這張照片看起來我就像個死人。在這種氣氛中，我應邀訪美當然是個很不輕松的任務，很多媒體也預言我的訪問不可能成功，但是我還是要去，因為既然你們有氣，我就要去給你們消消氣。這不是個地雷陣，無非是氣氛不太好，但我的訪問就是要去說明真相，恢復中美致力于建立建設性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好勢頭。

剛才，你要我說明關于所謂中國盜竊美國軍事機密的問題。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美國方面的人士犯了兩個過低估計的錯誤。第一，過低估計了美國自己的保密能力。據(jù)我所知，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里的保密措施十分嚴密，根本就不可能泄露什么機密，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們沒有能夠找出那位李文和博士泄露機密的證據(jù)，沒法起訴他，只好把他解雇了。我們不要忘記歷史，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這種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的時期，在美國有過這種時期，在中國也有過這種時期。第二，過低估計了中國開發(fā)軍事技術的能力。中國人是很聰明、很勤奮的，許多華裔美國人的成就就證明了這一點；中國獨立自主地開發(fā)兩彈一星也證明了這一點。中國完全有能力開發(fā)任何的軍事技術，這僅僅是個時間問題。但是請記住，中國是最早聲明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國家。我們已經(jīng)停止了核試驗，我們和美國已經(jīng)簽訂了導彈互不瞄準的協(xié)議。我們?yōu)槭裁催€要冒政治上和道德上的風險去盜竊什么人的軍事機密呢？所以，所謂中國盜竊美國的軍事機密的問題，可以認為是一種天方夜譚。

臺灣人權新聞通訊社記者：1993年下半年開始實施的宏觀調控有成效。第一，對付亞洲金融危機有一個很大的截阻作用；第二，在中國內(nèi)部使金融市場穩(wěn)定，物價穩(wěn)定，社會穩(wěn)定。請問宏觀調控今后怎樣繼續(xù)做到內(nèi)外兼顧？另外，您這次到美國去將面臨人權問題，這個問題也可能是一個焦點。請就人權問題提出您的看法。

朱镕基：1993年下半年開始采取加強宏觀調控的措施，當時正是中國加大改革開放力度，取得巨大成就的時候。與此同時也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過熱，就是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區(qū)、股票市場方面出現(xiàn)了過熱現(xiàn)象。這種過熱導致1994年通貨膨脹達到21.7%。當時鄧小平同志還在世，在他的支持下，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決定加強宏觀調控，采取了16條措施，其中13條是經(jīng)濟措施，有11條是關于金融方面的。由于加強了宏觀調控，使中國在兩年多一點的時間解決了經(jīng)濟過熱問題，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很大成績。去年中國之所以能夠抵御亞洲金融危機的沖擊，就是因為我們在1993年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種金融問題，幸好我們在它還未擴大的時候就把它制止住了。我們有了宏觀調控的經(jīng)驗，才使我們在去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中站得筆直。我在這里想介紹2月16日《紐約時報》發(fā)表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意思是說美國在亞洲大力推行資本的過分流動，促成了危機的發(fā)生，危機發(fā)生后又通過國際金融組織貸款，要一些國家實行緊縮財政、提高利率等并不適合這些國家的政策，結果使金融危機加深。關于這個問題、這些觀點，我早在去年就已經(jīng)講過，所有到中國來訪問的貴賓，我都給他們講過，包括你們《時代》雜志2月15日一期封面上的3個人：格林斯潘、魯賓、薩默斯，你們稱之為阻止了世界金融崩潰的3個人。這3個人我去年都跟他們談過，我想他們也同意我的觀點。我說這些話，并不是想跟《紐約時報》那兩位作者分稿費，因為我的這個觀點也沒有申請專利。我只是說，經(jīng)濟的發(fā)展、金融的開放必須有宏觀調控，要根據(jù)每個國家的具體情況實行不同的宏觀調控政策。過快地要求一個國家開放資本市場，過分地擴大資本的流動性，往往欲速不達，很可能破壞這個國家的經(jīng)濟。

剛才還提出了一個人權問題。我想這也是在座很多記者想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所有跟我們中國領導人會見的外賓，很少有不談人權問題的，好像不談中國的人權問題回去就不好交待。因此，這個問題在我向他們重復了這么多遍以后，今天實在不想再講了。我只想講一樁事情，就是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最近訪問中國時，我告訴她一句話。我說：我參加爭取和保障人權運動的歷史比你早得多。她說：是嗎？表示她不同意我的意見。我就說：不是嗎？我說：我比你大10歲，當我冒著生命危險同國民黨政權作斗爭，參加爭取中國的民主、自由、人權運動的時候，你還在上中學呢。我說我們在人權的觀點上很多是一致的，我在中學學習時就念了法國盧梭寫的《社會契約論》，《愛彌爾》、《懺悔錄》。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的觀念我早就知道。我們接受了中國五四運動的影響，五四運動就是為民主、科學而斗爭，所以后來我們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一直是進行著反對專制獨裁，反對反動政權侵犯人權的斗爭，我們今天怎么可能反過來去壓制人權？而且只有我們才知道在中國如何才能夠實現(xiàn)保障人權。當然，我們在人權問題上并不是沒有缺點，也不可能沒有缺點。因為中國幾千年是封建社會，還有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歷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只有50年，50年怎么可能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但是我們愿意聽取各方面的意見，特別是聽取我國人民群眾的意見。我們天天都在看人民來信，研究怎樣滿足他們的愿望，實現(xiàn)他們的要求。我們也愿意聽取國際友人的意見，因此我們有很多對話的渠道。我們同美國、歐盟、澳大利亞都有人權方面的對話渠道。我們在人權方面的工作每天都有進步。剛剛閉幕的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增加了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內(nèi)容。我們?nèi)珖舜蟪Ｎ瘯诹⒎ǎ覀儑鴦赵阂苍诹⒎?，國務院立的法叫行政法?guī)。我們天天在努力健全我國的法制，保障中國人民的人權，我們會繼續(xù)做下去。我們歡迎外國朋友批評我們的工作，但你不要太急了，我比你還急嘛！

日本共同社記者問：日美兩國同意共同研究戰(zhàn)區(qū)導彈防御系統(tǒng)(TMD)，這件事對日中兩國友好合作伙伴關系會帶來什么負面影響？觀察人士說，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倒閉案損害了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外國金融機構對中國的信用，您對此有何評論？還有，您任總理以后第一次訪日將于何時實現(xiàn)？

朱镕基：我們反對TMD，尤其堅決反對把臺灣納入TMD，因為TMD不但違反了有關導彈的國際協(xié)議，也干涉了中國的內(nèi)政，是對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侵犯。為什么要搞TMD？據(jù)說是因為中國在東南沿海部署了600枚導彈，而過去只有幾十枚。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中國部署了600枚導彈，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在我們的國土上部署導彈是我們自己的主權，但我們的導彈絕對不會瞄準臺灣的兄弟姐妹。我們不會輕易地使用導彈，但我們不能不部署，我們希望和平統(tǒng)一中國，也絕對不能承諾放棄使用武力。如果那樣的話，臺灣將永遠被分離出去。美日建立TMD的另一個理由，就是說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發(fā)射了導彈，在研制核武器，而中國沒有對它施加影響。我要問：我怎么就不知道它在研制核武器。我們不知道這件事，何況它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我們怎么能干預？！既然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都是從美國出來的，你還害怕什么呀？

關于廣信問題，這是大家所關心的。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申請破產(chǎn)這件事情，是中國金融改革過程中的一個個別事件。但是這件事非常重要，它向全世界發(fā)出一個信息：中國政府不會為一個金融企業(yè)還債，如果這個債務不是由各級政府所擔保的話。這就是說，外國的銀行和金融機構對這些金融企業(yè)進行貸款時，必須進行風險分析，審慎從事。大多數(shù)輿論都認為中國這種做法堅持了金融改革的原則，符合國際慣例。我覺得那些債權銀行以及某些金融機構對這個問題的估計太悲觀，就是認為中國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金融危機，沒有支付能力，不講信用。中國經(jīng)濟保持快速發(fā)展，現(xiàn)在有1465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國際收支是平衡的，完全有能力償還債務，問題是這種債務是不是應該由政府來償還。同時，我也認為，盡管你破產(chǎn)是合法、合情、合理的，你也不能隨便破產(chǎn)，不要破出甜頭來，大家都搞破產(chǎn)也不行。我在中學時念過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這個劇本里的商人夏洛克借給安東尼奧3000塊金幣，契約訂明如果3個月不還，就要在安東尼奧身體的任何地方割下一磅肉。當然，現(xiàn)在不還債不會割你的肉，但是那個債權銀行對你也不會善罷甘休。因此我想，今后不會有太多的金融機構破產(chǎn)，也許就沒有了。但前提是各個債權銀行不要逼債，不要逼它們提前償還貸款，你逼急了，它就只好破產(chǎn)。如果大家坐下來按照國際慣例談一談，采取資產(chǎn)重組、注資、債權變股權等辦法，這個問題是可以得到解決的，你的債務也能得到償還，它也用不著破產(chǎn)。你剛才說，這件事影響了一些日本銀行的債務，我感到遺憾。但我想大家如果共同努力的話，今后可能不會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了。

關于訪日問題，去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20周年，江澤民主席對日本進行了成功的國事訪問，雙方本著以史為鑒、面向未來的精神，宣布建立致力于和平與發(fā)展的友好合作伙伴關系，這是符合中日兩國人民根本利益的。如何落實這一聯(lián)合聲明，中國將盡自己的努力，我也很愿意來做具體落實的工作。至于我何時能夠訪問日本，要通過外交途徑來商量。

俄羅斯《獨立報》記者：一些觀察人士說，現(xiàn)在涉及到重大戰(zhàn)略性的國際事務中，似乎只有俄羅斯在支持中國。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中國在反對戰(zhàn)區(qū)導彈防御系統(tǒng)上與俄羅斯立場非常近似。你是否會料想有朝一日中國在反對戰(zhàn)區(qū)導彈防御系統(tǒng)方面，會與俄羅斯共同采取更加實際更加具體的措施？如果那樣，你是否認為在國際事務中，中國將會與俄羅斯靠得更近，而不是與美國靠得更近。還有，在實施俄中簽署的一系列有關文件特別是經(jīng)貿(mào)協(xié)議方面，你認為俄羅斯是否有足夠能力實施這些協(xié)議。

朱镕基：最近我應普里馬科夫總理邀請訪問俄羅斯，并進行了第四次中俄總理會晤。這次會晤是為了落實江澤民主席和葉利欽總統(tǒng)關于建立中俄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的要求所涉及的具體內(nèi)容。我們?nèi)〉昧撕芏喑晒?，主要是在?jīng)濟貿(mào)易合作方面簽訂了十幾個協(xié)定。

俄羅斯支持中國反對TMD，但這并不是說，而且也沒有到研究如何對付TMD的時候，因此我們沒有談到這個問題。

我認為中國與美國的關系到目前為止還是很好的，雙方致力于建立建設性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我們中國與俄羅斯的關系也是很好的，雙方建立了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我可以告訴大家：我確實在俄羅斯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你們從電視里看到，葉利欽總統(tǒng)同我會見的時候把我的手拉過去放在他的胸口上，會談結束時，葉利欽總統(tǒng)走過來和我緊緊擁抱。我想這無非是說明我們是真誠的朋友。

我想我這一次訪問美國，也會受到同樣的接待，會受到熱烈的歡迎，而不是去闖地雷陣。也許我跟克林頓總統(tǒng)不會擁抱，但可能握手握得很緊，這也是一樣的意思。

香港鳳凰衛(wèi)視記者：我的問題跟香港的生活與投資有關。打個比方，如果我在香港打個電話給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每分鐘只要0.98港元，要是我打電話給您，每分鐘就要9.8港元，是10倍的價錢。這次發(fā)現(xiàn)從北京打電話回香港，每分鐘從原來的8.1元降到了5元。我們知道通過競爭可以降低通話費用，提高服務質量。請問總理，您用什么樣的方法可以加快中國電信市場的競爭步伐？還有，現(xiàn)在一些外資銀行已經(jīng)可以經(jīng)營人民幣業(yè)務了，那么您認為大概最快什么時候可以全面開放人民幣的業(yè)務經(jīng)營？

朱镕基：中國電信業(yè)務正在降價，降得還不夠，還要繼續(xù)降價，辦法就是引進競爭。首先，我們正在改革中國電信業(yè)體制，一個重要原則就是打破壟斷，鼓勵競爭。第二，有步驟地開放中國的電信市場，讓外國資本進入中國的電信市場。我們也將讓外國銀行在中國經(jīng)營人民幣業(yè)務。具體的細節(jié)現(xiàn)在沒法談，反正是要逐步開放。香港銀行家趕快申請，申請得越早，批準得越快。

英國《金融時報》記者問：在您訪問美國期間或是在訪問美國之后幾個月，中美在有關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方面，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有多大？考慮到現(xiàn)在中美之間的關系有所惡化，中美之間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另外，在中國看來，開放市場、引入外國的競爭，最困難的是哪些領域？

朱镕基：中國進行恢復GATT(關貿(mào)總協(xié)定)的地位和進入WTO(世貿(mào)組織)，已經(jīng)談判了13年，黑頭發(fā)都談成了白頭發(fā)了，該結束這個談判了?，F(xiàn)在存在這種機遇。第一，是加入了WTO的國家知道沒有中國的參加，WTO就沒有代表性，就是忽視了中國這個潛在的最大市場。第二，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積累的經(jīng)驗，使我們對加入WTO的條件所可能帶來的一些問題提高了監(jiān)管能力和承受能力。因此，中國也準備作出最大的讓步。最近，我們與美國以及歐盟等國家進行了認真的談判，雙方的差距正在縮小，但是還有相當大的差距。只要雙方從大局出發(fā)，從促進國際市場的繁榮和穩(wěn)定出發(fā)，大家都作一點讓步，那么達成協(xié)議是很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