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中國在暴雨。

往年這個時候，是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每年六月，我們被梅雨拍一拍，又被電影拍十拍。從大光明電影院出來，心里還回旋著《阿拉姜色》的歌聲，一腳就踩進(jìn)了南京路的雨水里。拖著一運(yùn)動鞋的水，反而解放了，索性不避深水區(qū)，劃槳似地開拔到和平影都看布努艾爾。老布的《維莉蒂安娜》要比他的其他電影干燥，倒平衡了電影院的水汽。

▲2020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海報 以“重逢”為主題

這是梅雨季節(jié)的上海。影城門口大小雨傘交錯，有人突然叫一聲，姜文，人群就噼里啪啦漂移，中間會有老法師冷冷一句，又看錯了，是姜武。不過，影迷的積極性從來很難真正被打擊，看了姜武，想到姜文，簡直事半功倍。坐在東方巨幕廳的冷氣里，腳冰冰涼，心熱騰騰，第三四五次看《天堂電影院》了，聽艾弗特在銀幕里對多多說：人生和電影不同，人生要辛苦得多，我們就都成了《開羅紫玫瑰》的西西莉亞。

▲《天堂電影院》（1988）劇照，朱塞佩·托納多雷導(dǎo)演

▲西西莉亞/《開羅紫玫瑰》（1985），伍迪·艾倫導(dǎo)演

天天去電影院的西西莉亞，用電影維生的西西莉亞，突然被銀幕上下來的男主饋贈了紫玫瑰：“西西莉亞，你丈夫要是再打你，就告訴我。我會把他的牙齒打出來。”當(dāng)然，最后西西莉亞還得回到現(xiàn)實中去，就像突然闖入夢想影院的半人半魚終究逃不過《水形物語》的宿命。發(fā)生在電影院的故事，總是夭折于太美好，但是，沒有電影院的人生會怎么樣？

沒有電影院，沒有人生。小津讓喜歡的人上飯桌，張愛玲讓喜歡的男女主人公去電影院。沒有電影院，虞家茵不會遇到夏宗豫，《多少恨》就開不了頭。沒有電影院，李安的《色·戒》也拍不了，電影院就是王佳芝莫名進(jìn)入時代的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王佳芝一聲“快走”放走易先生，六神無主地走出金店，能認(rèn)出的場所只有“平安戲院”。電影院是張愛玲的文本潛意識，她又把這個潛意識交給了她的女主。

▲《色·戒》（2007）劇照，李安導(dǎo)演

沒有電影院，沒有愛恨。黑暗替我們承擔(dān)了羞恥，我們在電影院大聲笑放聲哭，在子宮般的世界里，年輕的巴黎男孩才能真正看清自己和女孩，淚流滿面說出，《巴黎，我愛你》。

我愛你。這是電影院的通關(guān)密碼。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電影里，露天戲臺露天影院是小二黑和小芹、二春和孫桂英可以名正言順近距離接觸的時刻，也是李雙雙和孫喜旺大庭廣眾能坐一條板凳秀恩愛的場合。城市電影院則是警察馬天民相親的好地點，那個年代沒法說出的話，電影院幫你說，那個年代伸不出去的手，電影院幫你伸。電影院，是工業(yè)文明寫給人類的唯一情書，所有的愛情都會消逝，但電影院的情感功能至今不滅。雖然今天情人雙座的電影院在抒情能力上完全比不上六七十年前的一條長板凳，但是，電影院，用《馬耳他之鷹》的臺詞，依然是，the stuff that dreams are made of.

▲馬天民在影院門口/《今天我休息》（1959）,魯韌導(dǎo)演

《雨果》里，小男孩雨果和伊莎貝拉確認(rèn)電影院關(guān)乎夢，蔡明亮則更直接說出電影院《是夢》。《出租車司機(jī)》里的越戰(zhàn)退伍兵憤世嫉俗但電影院把他變回小男孩，《無間道》黑幫也喜歡去電影院，老大還評頭論足說《黑駿馬》里的“妞難看”。人類在電影院完成“肖申克的救贖”，也在電影院上演《無恥混蛋》的偉大勝利。電影院，就是夢的地址，是人類鄉(xiāng)愁的最大IP。

全世界忙著生忙著死的時刻，電影院已經(jīng)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快半年。一般情況下，我們其實也都安于一種平靜的絕望，不過，天地都在發(fā)脾氣下暴雨，或許我們也可以借機(jī)對著電影院叫：芝麻，開門。而如果我們的喊聲還不夠響，就召喚一支隊伍一起喊。

瑪?shù)贍栠_(dá)排第一。《這個殺手不太冷》里，她買完東西回家，發(fā)現(xiàn)全家被毒幫血洗，全球首席剛硬蘿莉冷靜地走到殺手里昂家門口，她敲門，一邊含淚默念，請你開門。里昂終于開門，盡管他知道門一旦打開就再難關(guān)上，但再給他一萬次機(jī)會從頭選，他還是會開門，為十二歲的瑪?shù)贍栠_(dá)亡命天涯。我們也會永遠(yuǎn)記得蘿莉?qū)λf“里昂，我覺得我好像愛上你了，這是我的初戀”，他一口牛奶嗆住的呆萌表情。開門，你才能知道，“胃很暖和”是什么感覺。

如果瑪?shù)贍栠_(dá)勢單力薄了點，那就叫上《龍門客棧》的所有俠客。四方勢力向龍門客棧匯攏，小客棧人滿為患，掌柜讓伙計關(guān)門。武林高手朱驥朱輝敲門，伙計不開，一頓猛敲，直接破門而入。風(fēng)起云涌的龍門客棧，古風(fēng)的石雋，浩蕩的俠客，連太監(jiān)都有風(fēng)骨。開門，開門，老龍門召喚出活色生香的《新龍門客?！?/strong>，一起去看張曼玉舌燦桃花：“凡是不正眼看我金鑲玉的，肯定不是男人?！?